院门口的老藤椅,藤条早就被磨得油亮,太阳好的时候,总能在椅面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撒了一把碎金子。
陈爷爷总爱坐在上面抽旱烟,烟杆是枣木的,被手摩挲得红里透紫。他不怎么说话,就眯着眼瞅着光斑在裤脚上移动,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和光斑玩着捉迷藏。
“这藤椅啊,比你爸岁数都大。”陈爷爷磕了磕烟灰,藤椅跟着“咯吱”响了一声,像是在附和。“当年你奶奶怀着你爸,就爱躺在上面晒太阳,说藤条软和,不硌得慌。”
光斑慢慢爬到椅背上,在那些交错的藤条间钻来钻去,把阴影拼成了一张细碎的网。我伸手去捞,指尖穿过光斑,落在温热的藤条上,烫烫的,带着太阳的温度。
“别碰,”陈爷爷轻轻拨开我的手,“晒透了的藤条脆,碰多了容易断。这老物件跟人一样,得顺着性子来,不能硬来。”
说着,他往旁边挪了挪,给我腾出个空位。藤椅“咯吱咯吱”抗议着,却还是稳稳托住了我。光斑立刻转移阵地,跳到我的手背上,暖融融的。陈爷爷看着笑了,烟锅在鞋底磕了磕:“你看,它也知道疼新人,光斑都往你那儿跑。”
夕阳西下时,光斑渐渐拉长,变成了金色的带子,缠在藤椅的扶手上。陈爷爷收起烟杆,推着藤椅往廊下挪,藤条摩擦着地面,发出“沙沙”声,像在跟光斑告别。
“明天太阳好,它还会来的。”陈爷爷说。我点点头,看着藤椅上残留的最后一缕光斑,觉得这老藤椅和这些光斑,早把日子里的故事,悄悄织进了交错的藤条里。
雨后的山坳里,水汽裹着泥土的腥气,在草叶间缠缠绕绕。王阿婆挎着竹篮,步子迈得又稳又轻,蓝布帕子包着的头帕边缘,还沾着今早熬粥的米香。
“这雨后的菌子才叫鲜呢。”阿婆拨开一片带露的蕨类,竹篮沿上立刻露出几颗胖嘟嘟的青头菌,伞盖沾着泥,却挡不住那股子清灵的香,“你闻,带点松树的味,炖肉最得劲。”
我跟在后面,裤脚被草叶打湿,凉丝丝的。阿婆的竹篮是老物件,竹篾被磨得发亮,提手处包着圈蓝布条,说是早年阿公怕她勒手,一针一线缝上去的。篮底铺着层干松针,刚采的菌子摆在上面,像撒了把翡翠珠子。
“采菌子得看纹路,”阿婆捏起颗鸡油菌,指腹蹭过菌褶,“你看这白生生的褶子,干干净净,准是好菌子。那些褶子发灰发黏的,再肥也不能要,毒着呢。”
她的指甲缝里嵌着泥,却分得清哪株是能吃的“羊肝”,哪株是碰不得的“白蛇”。山风掠过竹篮,带起一阵野菌香,混着阿婆身上的皂角味,让人心里踏实。
转过一道山梁,阿婆忽然停住脚,指着一棵老松树下:“你看那片!”
松针铺就的地毯上,一窝松茸正冒头,褐红色的菌盖裹着松针碎屑,像藏在地里的珍宝。阿婆蹲下身,从篮底抽出把小铜刀——刀把是阿公用车床车的,握着正好——小心翼翼地沿着菌根划圈,泥土松了,她才用手轻轻一托,整株松茸就连根带泥地进了篮。
“这可是好东西,”阿婆把松茸摆在篮中央,松针衬得菌子愈发鲜亮,“等下回去,给你阿公炖个鸡汤,他最近总说腰沉。”
说着,她从篮角摸出块油纸,把松茸裹好,又往我手里塞了颗奶浆菌:“这个你先吃,挤破了淌白浆,甜丝丝的。”
奶浆菌捏在手里软乎乎的,挤破表皮,果然流出乳白色的浆汁,舔一口,带着点森林的清甜。阿婆看着我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阳光:“小时候啊,你阿公总带我来采菌子,他说这山是活的,你对它好,它就给你好东西。”
竹篮渐渐满了,青头菌、牛肝菌、奶浆菌……挤在一起,把松针都压得喘不过气。阿婆时不时停下来,把篮里的菌子拨弄拨弄,让它们摆得更稳当些,像在安抚一群调皮的孩子。
下山时,太阳斜斜地挂在树梢,把竹篮的影子拉得老长。阿婆的脚步慢了些,哼起了山里的调子,词儿听不清,调子却像山涧的水,清清爽爽的。竹篮在她臂弯里轻轻晃,菌子的香气不时钻出来,勾得人肚子咕咕叫。
快到村口时,遇见阿公背着柴捆迎面走来,柴捆上还别着朵野菊花。“采着啥好东西了?”阿公的声音洪亮,震得竹篮里的菌子都似动了动。
“你闻闻。”阿婆把竹篮往他面前送了送,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阿公放下柴捆,凑近竹篮深吸一口气,直咂嘴:“哟,有松茸!今晚有口福了。”他抬手,把野菊花别在阿婆的头帕上,“刚在路边摘的,配你今天采的菌子,正好。”
阿婆嗔怪地拍了他一下,竹篮晃了晃,野菌香混着菊花香,漫了一路。我看着他们相扶着往家走,竹篮在两人中间轻轻晃,觉得这山坳里的风,都带着甜意。
原来最好的日子,就藏在这竹篮里——有菌子的香,有彼此的笑,还有藏在皱纹里的,说不尽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