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风雪入北平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八日,河北涿州。
大雪从昨夜开始下,到清晨时已积了半尺厚。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官道两旁的枯树像披着孝衣的鬼影,在风雪中摇晃。一辆破旧的马车在雪地上艰难前行,车轴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
陈峰坐在车厢里,透过棉布帘子的缝隙观察着外面。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青布棉袍,头戴瓜皮帽,打扮成药材商人的模样。左腿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但长途颠簸还是有些隐隐作痛。林晚秋靠在他身边,裹着一件紫红色棉袄,围着狐皮围脖,像个富家少奶奶。
车厢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车夫老刘,五十多岁,满脸风霜,是地下党安排的老交通员,在这条路上跑了二十年。另一个坐在对面的是个年轻人,叫小李,扮作陈峰的伙计,实际是社会部派来的警卫员。
“过了涿州,再走三十里就是卢沟桥了。”老刘回头说,“桥那头有鬼子哨卡,查得严。你们把证件准备好,到时候别慌。”
陈峰点点头,从怀里掏出证件。那是社会部精心伪造的“良民证”,还有天津商会开的经商证明,上面盖着大红印章。林晚秋的证件写的是“陈沈氏”,沈是陈峰现在的化名“沈怀远”的姓。
“老刘,北平现在什么情况?”陈峰问。
“乱。”老刘叹了口气,“鬼子占了北平后,天天抓人。顺民好当,亡国奴难做啊。前门楼子上挂着人头,说是抗日分子的。老百姓敢怒不敢言,街上冷清得很,做买卖的都少了。”
“我们要去的西四牌楼那边呢?”
“西四还好些,那是老商业区,鬼子也要做生意,不太乱来。不过宪兵队天天巡逻,便衣特务满街都是,说话都得小心。”
马车在雪地里继续前行。车厢里很冷,陈峰把林晚秋的手捂在自己手里。她的手冰凉,手指上有冻疮,是在野战医院照顾伤员时留下的。
“冷吗?”他轻声问。
“不冷。”林晚秋摇头,但身子还是微微发抖。
陈峰把大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林晚秋想推辞,被他按住了:“听话,你病了谁照顾我?”
林晚秋脸一红,没再坚持。对面小李低头假装没看见,嘴角却带着笑意。
中午时分,马车到达卢沟桥。桥头果然设了哨卡,用沙袋垒成工事,架着机枪。十几个日本兵在站岗,还有几个伪军在检查过往行人车辆。
桥下,永定河已经结冰,冰面上覆盖着白雪。陈峰看着这座着名的石桥,想起半年前这里爆发的战斗。七七事变的第一枪就是在这里打响的,现在桥还在,但守桥的人已经换了。
“停车!检查!”一个伪军挥舞着小旗。
老刘勒住马,跳下车,陪着笑递上证件:“老总,我们是天津来的,去北平走亲戚。”
伪军翻看着证件,又打量车厢里的人:“都下车,搜身。”
陈峰扶林晚秋下车。雪还在下,打在脸上冰凉。一个日本兵走过来,用生硬的中文问:“你们,什么地干活?”
“做药材生意的。”陈峰用天津口音回答,“去北平看亲戚,顺便进点货。”
日本兵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伸手:“包裹,打开。”
小李赶紧把车上的行李搬下来。日本兵和伪军翻了个遍,药材、衣物、干粮,都被抖落在地上。林晚秋的药箱也被打开,里面的瓶瓶罐罐被拿出来检查。
“这是什么?”伪军拿起一个小瓷瓶。
“是治咳嗽的药。”林晚秋说,“我丈夫有旧疾,路上备着的。”
伪军打开闻了闻,一股中药味,又放回去了。日本兵则对陈峰的腿产生了兴趣:“你的腿,怎么了?”
“以前摔伤过,落了残疾。”陈峰一瘸一拐走了两步。
日本兵这才点点头,挥手放行。老刘赶紧收拾东西,重新装车。一行人上了马车,缓缓驶过卢沟桥。
桥面上的弹坑还没填平,有的地方用木板临时铺着。陈峰看着桥栏上的石狮子,有的已经被子弹打缺了角。他想起在现代时参观卢沟桥的情景,那时这里游人如织,孩子们在数狮子。而现在,狮子还在,中国却已山河破碎。
过了桥,就算进入北平地界了。路更难走,雪更深。马车在下午三点左右到达西直门。城门有日军把守,检查比卢沟桥更严。所有进城的人都要搜身,连女人都不例外。
林晚秋被一个日本兵搜身时,陈峰的手握成了拳头。小李轻轻碰了他一下,示意他冷静。那日本兵的手在林晚秋身上摸来摸去,林晚秋脸色苍白,咬着嘴唇。
“花姑娘,漂亮。”日本兵用日语对同伴说,发出猥琐的笑声。
陈峰几乎要冲上去,被老刘按住了。老刘陪着笑,悄悄塞给那日本兵几块大洋:“太君,行个方便。”
日本兵掂了掂大洋,这才挥手放行。林晚秋快步走回陈峰身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陈峰紧紧握住她的手,什么也没说,但眼神里的杀意已经说明一切。
进了城,景象更加凄凉。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关着门,有的门板上贴着“大日本皇军保护”的封条。街上行人稀少,都低着头快步走,不敢停留。偶尔有日军的巡逻队走过,皮靴踩在雪地上发出整齐的咔咔声。
“先去客栈。”老刘说,“我认识一家,老板可靠。”
马车拐进一条小巷,在一家叫“悦来”的客栈前停下。客栈门脸不大,门口挂着两个褪色的灯笼。老刘进去跟掌柜的说了几句话,掌柜的连连点头,带他们去了后院。
后院有三间厢房,陈峰和林晚秋住一间,老刘和小李住隔壁。房间很简陋,土炕、木桌、两个凳子,但还算干净。
“沈先生,沈太太,先歇着。”掌柜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姓王,“晚饭我让人送来。这几天城里查得紧,晚上最好别出门。”
“谢谢王掌柜。”陈峰说。
等掌柜的走了,陈峰仔细检查了房间。窗户对着后院,比较隐蔽。门是木门,从里面可以闩上。他掀开炕席看了看,又敲了敲墙壁,确认没有异常。
“累了吧?”他对林晚秋说,“先休息会儿。”
林晚秋坐在炕沿,这才放松下来,眼泪终于流出来:“刚才……刚才那个鬼子……”
“我知道。”陈峰抱住她,“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不怪你。”林晚秋擦擦眼泪,“我只是……只是觉得屈辱。在自己的国家,被外国人这样欺负……”
“所以我们要战斗。”陈峰轻声说,“不是为了报仇,是为了让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后代,不用再受这样的屈辱。”
林晚秋点点头,靠在陈峰肩上。窗外,雪还在下,天色渐渐暗下来。
晚饭时,王掌柜亲自送来饭菜:小米粥、窝头、咸菜,还有一小碟酱肉。这在沦陷区的北平,已经算是难得的好饭食了。
“王掌柜,跟你打听个人。”吃饭时陈峰说,“西四牌楼有个山口洋行,知道吗?”
王掌柜脸色一变:“知道。那可是日本人的买卖。沈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有点生意上的事。”陈峰说,“我以前在天津,跟山口洋行做过买卖。这次来北平,想拜访一下大岛先生。”
“大岛……”王掌柜压低声音,“那可是日本商人里的头面人物。沈先生,我劝你一句,现在这世道,跟日本人打交道,得小心再小心。多少人因为跟日本人做生意,被骂成汉奸。”
“我明白,谢谢提醒。”
等王掌柜走了,林晚秋轻声问:“明天就去山口洋行?”
“嗯。”陈峰说,“不过不能直接去。先观察两天,摸清情况。”
“那个大岛……真的可靠吗?”
“不知道。”陈峰实话实说,“但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你父亲生前说他是个‘中国通’,不赞成军部的政策。希望他说的是真话。”
夜深了,雪停了。陈峰躺在炕上,听着外面打更的声音——梆,梆,梆,三更天了。林晚秋已经睡着,呼吸均匀。他轻轻起身,走到窗前。
月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清冷的光。远处传来狗叫声,还有日军的口令声。这座城市,曾经是元明清三朝的都城,如今却在侵略者的铁蹄下呻吟。
陈峰想起在现代时读过的历史。北平沦陷后,日军的暴行、汉奸的猖獗、百姓的苦难……那些文字此刻变成了眼前的现实。他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一定要成功。一定要揭开“星计划”的真相,阻止更大的灾难。
二、西四牌楼的试探
第二天,雪后初晴。
陈峰和林晚秋换上体面的衣服,雇了辆黄包车,前往西四牌楼。西四牌楼是北平着名的商业区,店铺林立,虽然战乱影响,但比别处还是热闹些。
山口洋行在西四北大街,是一栋两层的小洋楼,门面装修得很气派。门口挂着日文和中文的招牌,还有日本国旗。透过玻璃窗,能看到里面陈列着各种商品:丝绸、茶叶、瓷器,还有日本产的收音机、照相机等稀罕物。
“两位请进。”一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在门口鞠躬,说的是生硬的中文。
陈峰和林晚秋走进店里。店里很暖和,生着炭火盆。货架上商品琳琅满目,但客人不多,只有两三个穿着体面的中国人在看东西。
“请问,大岛先生在吗?”陈峰用日语问。
日本女人愣了一下,随即露出职业笑容:“在的,请问您有预约吗?”
“没有。但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见大岛先生,是关于一笔大生意。”陈峰递上一张名片,上面印着“天津瑞昌药材行经理沈怀远”。
日本女人接过名片:“请稍等,我去通报。”
她转身上楼。陈峰和林晚秋在店里等着,看似随意地看着商品,实际在观察环境。店里有两个中国伙计,一个日本店员,都穿着统一的制服。楼梯口挂着“闲人免进”的牌子,二楼应该是办公区。
几分钟后,日本女人下楼:“大岛先生请两位上楼。”
二楼是一间宽敞的办公室,墙上挂着中国字画,书架上摆满了书。一个五十多岁的日本人坐在办公桌后,穿着西装,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就是大岛健一,山口洋行的老板。
“沈先生,沈太太,请坐。”大岛用流利的中文说,还带着点京腔,“听说二位从天津来?路上辛苦了吧。”
“还好。”陈峰在对面坐下,“北平虽然被占,但生意还得做。大岛先生的中文说得真好。”
“我在中国生活三十年了。”大岛微笑道,“北平是我的第二故乡。沈先生也会说日语?”
“以前在日本留过学。”
“哦?哪个学校?”
“早稻田大学,学的是商科。”这是社会部为陈峰准备的身份背景。
大岛点点头:“早稻田是好学校。那么沈先生,您说的‘大生意’是指?”
陈峰从包里拿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支老山参:“这是一支百年老参,从长白山来的。我知道大岛先生喜欢收藏珍稀药材,特意带来。”
大岛接过人参,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确实是上品。不过沈先生,这样的货,在天津也能出手吧?何必冒险来北平?”
“实不相瞒,我是想通过大岛先生,结识一些日本商界的朋友。”陈峰说,“现在这世道,想做大事,得有人脉。”
大岛放下人参,看着陈峰,眼神锐利:“沈先生,您真的是商人吗?”
陈峰心里一紧,但面上不动声色:“大岛先生何出此言?”
“商人的手,不会这么粗糙。”大岛说,“还有您的坐姿,腰背挺直,像是军人。这位沈太太,虽然打扮得像富家太太,但手指上有茧,像是经常干活的人。”
房间里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林晚秋的手悄悄伸进包里,握住了手枪。
陈峰却笑了:“大岛先生好眼力。实话说,我以前在东北军待过,后来负伤退役,才转行做生意。我太太也不是什么大家闺秀,是护士出身,所以手上才有茧。”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大岛的表情缓和了些:“原来如此。沈先生,现在这世道,谨慎点是应该的。不瞒您说,我每天都要应付各种各样的人,有真做生意的,也有……”
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日军占领北平后,各方势力都在活动,有抗日的地下党,有国民党的特务,还有想发国难财的投机分子。
“我理解。”陈峰说,“大岛先生,我这次来,除了做生意,其实还有件事想请教。”
“请讲。”
“我听说,日本军方在东北搞了一个‘星计划’,好像是跟矿产有关的。我有些朋友想做这方面的生意,不知道大岛先生有没有门路?”
大岛脸色变了。他站起身,走到门口看了看,关上门,又回到座位上,声音压得很低:“沈先生,您是从哪儿听到‘星计划’的?”
“做生意的人,耳朵总得灵一点。”陈峰说,“怎么,这个计划很机密?”
“岂止是机密。”大岛摇头,“这是军方的最高机密。我劝您,最好别打听,也别让您的朋友打听。搞不好,会掉脑袋的。”
“这么严重?”
大岛犹豫了一下,低声说:“沈先生,我看您不像坏人,跟您说句实话。我在中国三十年,见过军阀混战,见过日本人来,见过中国人抵抗。但我从来没见过像‘星计划’这样……这样邪恶的东西。”
陈峰心里一震:“邪恶?”
“我不能多说。”大岛说,“但如果您真想知道,我可以介绍一个人给您认识。他叫田中,是我的朋友,在‘星计划’里工作过,后来因为良心不安,辞职了。他现在在北平,开了个小书店,日子过得很清贫。”
“他愿意说吗?”
“看您怎么打动他了。”大岛写了个地址,递给陈峰,“这是他的书店地址。不过沈先生,我要提醒您,这件事非常危险。田中现在被军方监视着,您去找他,可能会惹上麻烦。”
“谢谢大岛先生提醒。”陈峰接过纸条,“这支人参,就当是谢礼了。”
“不,我不能收。”大岛推回来,“沈先生,我能感觉到,您不是一般的商人。但不管您是什么人,我希望您记住:有些事,知道了反而痛苦。有些真相,揭开了反而绝望。”
陈峰看着大岛,这个日本商人的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恐惧,有愧疚,还有深深的疲惫。
“大岛先生,您为什么愿意帮我?”
大岛沉默了很久,最终说:“因为我的妻子是中国人,我的孩子有一半中国血统。我不想看到这片土地变成地狱。”
离开山口洋行,陈峰和林晚秋走在西四大街上。阳光很好,雪在融化,屋檐下滴着水。但两人心里都沉甸甸的。
“那个大岛……说的是真话吗?”林晚秋问。
“应该是。”陈峰说,“他的眼神骗不了人。而且,他提到了他的中国家人,这应该是真的。”
“那我们真的要去见那个田中?”
“去。但得小心。”
纸条上的地址在西单附近,一个叫“文渊阁”的小书店。陈峰决定先观察两天,摸清情况再去。
接下来的两天,陈峰和林晚秋在北平城里转悠,熟悉地形,也观察日军的布防。他们去了天安门、故宫、北海,这些地方都有日军驻扎,普通百姓不能靠近。街上到处是“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的标语,但老百姓的表情都是麻木的。
第三天下午,他们来到西单。文渊阁书店在一条小巷里,门面很小,橱窗里摆着些旧书。陈峰让林晚秋在对面茶馆等着,自己先进去探探路。
书店里很安静,只有一个老头在柜台后看书。老头六十多岁,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穿着半旧的长衫。
“先生,找什么书?”老头抬起头,说的是日语。
“我想找一本《源氏物语》的汉译本。”陈峰用日语回答。
老头愣了一下,仔细打量陈峰:“《源氏物语》?那可是大部头,我这儿不一定有。您稍等,我找找。”
他转身在书架间寻找。陈峰观察着书店,店里很简陋,书也不多,大多是日文书和汉译日文书。墙上挂着一幅字:“读书明理”。
“找到了。”老头拿着一本书过来,“只有这个版本,是丰子恺译的,您看行吗?”
陈峰接过书,翻了几页:“很好。请问,您是田中先生吗?”
老头眼神一凝:“您是……”
“大岛健一先生介绍我来的。”陈峰低声说。
田中(老头)脸色变了变,看了看门口,压低声音:“我这里不方便说话。晚上八点,后海银锭桥,我在那儿等您。一个人来。”
“好。”
陈峰付了钱,拿着书离开。回到茶馆,林晚秋正在等他。
“怎么样?”
“约了晚上见面。”陈峰说,“我一个人去。”
“不行,太危险了。”
“人多反而引人注意。”陈峰握住她的手,“你在客栈等我,如果我到十点还没回来,你就跟老刘他们撤离,不要等我。”
“陈峰……”
“听话。”陈峰语气坚定,“这是命令。”
林晚秋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最终点了点头。
晚上七点半,陈峰一个人出了客栈。北平实行宵禁,晚上八点后街上不准有人。他穿着深色衣服,在夜色中快步行走。
后海已经结冰,冰面上覆盖着雪。银锭桥在月光下像一个剪影。陈峰到的时候,桥上没有人。他看了看手表,七点五十分。
八点整,一个黑影从桥那头走过来,是田中。他穿着黑色的棉袍,围巾遮住半张脸。
“沈先生?”
“是我。”
“跟我来。”田中转身走下桥,沿着湖边的小路走。陈峰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大概十分钟,来到一个废弃的亭子。
亭子里很暗,只有月光从破损的屋顶漏下来。田中点燃一支蜡烛,放在石桌上。
“沈先生,大岛说您想了解‘星计划’?”田中直入主题。
“对。”
“为什么?您是什么人?”
“中国人。”陈峰说,“我想知道日本人在我的国家做什么。”
田中盯着他看了很久,最终叹了口气:“您知道,说出来,您可能活不过明天。我也可能活不过明天。”
“我知道。但有些事,必须有人知道。”
田中沉默了一会儿,开始讲述。他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星计划’的正式名称是‘关东军防疫给水部’,但内部代号是‘星’。负责人是石井四郎军医大佐,地点在哈尔滨平房区。表面上是研究防疫,实际上是……”
他顿了顿,声音颤抖:“是研究细菌战。用活人做实验,中国人、苏联人、朝鲜人,都被他们抓去做‘马路大’——就是实验材料。鼠疫、霍乱、炭疽……他们把细菌注射到活人体内,观察发病过程。还有冻伤实验、活体解剖……”
陈峰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还是感到一阵恶心。他知道731部队的罪行,但在这个时代听当事人讲述,冲击力完全不同。
“什什么叫‘星计划’?”他问。
“因为石井大佐说,细菌战是‘未来的武器’,像星星一样,虽然小,但能毁灭整个天空。”田中痛苦地闭上眼睛,“我在那里工作了半年,实在受不了,托关系调走了。但那半年的经历,像噩梦一样,每天都会梦见。”
“铀矿呢?‘星计划’为什么要铀矿?”
田中猛地抬头:“您怎么知道铀矿?”
“我在东北有些朋友,听说过。”
田中警惕地看着陈峰:“您到底是什么人?”
“抗日分子。”陈峰坦白,“我在找证据,揭露日军的罪行。”
田中沉默了很久,最终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这是我偷偷带出来的东西。里面有照片、实验记录,还有一份‘星计划’的总体方案。我本来想把它公之于众,但没找到机会。”
陈峰接过油布包,很沉。他打开一角,借着烛光看了看,里面是厚厚的文件和一些照片。照片上是被捆绑的人,身上有溃烂的伤口……
他赶紧合上,胃里翻腾。
“这些证据,足够让全世界知道日本人在做什么。”田中声音哽咽,“但我怕……怕没人相信。谁会相信,一个国家会做这样的事?”
“会有人相信的。”陈峰把油布包小心收好,“田中先生,谢谢您。您做了件了不起的事。”
“了不起?”田中苦笑,“我只是个懦夫,逃出来了,但那些死在实验室里的人……我每晚都能听到他们的惨叫。”
正说着,远处传来狗叫声,还有手电筒的光。
“有人来了!”田中说,“快走!从那边小路出去!”
陈峰刚要走,又回头:“田中先生,您呢?”
“别管我,我熟悉这里。”田中推他,“快走!记住,一定要把真相公之于众!”
陈峰不再犹豫,转身钻进小路。他听到身后传来日本兵的喊声:“站住!”然后是枪声。
他没回头,拼命往前跑。左腿的伤又开始疼,但他咬牙忍着。穿过几条胡同,终于甩掉了追兵。
回到客栈时,已经快十点了。林晚秋在房间里急得团团转,看见他回来,扑上来抱住他:“你终于回来了!我听到枪声,以为……”
“我没事。”陈峰拍拍她的背,“但田中先生可能出事了。”
他把油布包拿出来,简单说了情况。林晚秋看着那些照片和文件,脸色苍白,差点吐出来。
“这些……这些是真的?”
“真的。”陈峰声音沉重,“晚秋,这就是我们要面对的敌人。他们不是人,是魔鬼。”
林晚秋哭了,不是害怕,是愤怒和悲痛:“他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人……”
“所以我们更要战斗。”陈峰把证据收好,“这些文件,必须安全送回延安。这是揭露日军罪行的铁证。”
第二天一早,消息传来:西单一个书店老板田中,昨晚在后海“企图逃跑”,被日军击毙。尸体挂在城墙上示众。
陈峰站在客栈窗前,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又一个无辜的人死了,为了真相,为了正义。
“我们会记住你的,田中先生。”他轻声说。
三、东交民巷的追捕
拿到了证据,下一步就是如何安全离开北平。但这比进来更难——日军已经加强了戒备,各个城门查得更严,晚上宵禁提前到七点。
“走陆路太危险。”老刘分析,“现在往西去延安,要过好几道封锁线。而且带着这么重要的东西,万一被查到,全完了。”
“那怎么办?”小李问。
“走海路。”陈峰说,“从天津上船,走海路到青岛,再从青岛陆路去延安。虽然绕远,但相对安全。”
“可天津现在也是日占区。”
“我知道。但天津有租界,英国人、法国人还在。我们可以混进租界,找机会上船。”
计划定下来后,开始准备。老刘去联系天津的地下交通站,小李去搞船票。陈峰和林晚秋则待在客栈,尽量减少外出。
但危险还是来了。
第三天下午,陈峰正在房间里整理文件,突然听到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还有日语喊声。他从窗户缝往外看,看见一队日本宪兵和伪军冲进客栈。
“查房!所有人都出来!”伪军小头目大喊。
王掌柜连忙迎上去:“太君,老总,这是……”
“少废话!挨个房间查!”日本宪兵推开他。
陈峰心里一紧。他迅速把油布包塞进炕洞里,又把一些无关的文件摆在桌上。林晚秋也赶紧把医疗器械收起来。
“开门!开门!”敲门声响起。
陈峰打开门。门外站着两个日本宪兵,一个伪军,还有王掌柜。
“证件!”宪兵用日语说。
陈峰递上证件。宪兵仔细看了看,又打量他和林晚秋:“从天津来的?来北平做什么?”
“走亲戚,顺便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
“药材。”
宪兵走进房间,四处查看。他翻了翻桌上的文件,都是些药材清单和价目表。又看了看行李,也没发现什么。
就在宪兵准备离开时,突然停下,走到炕边,用手敲了敲炕沿。陈峰心里一沉——油布包就在炕洞里。
“这里面是什么?”宪兵问。
“就是炕,睡觉的。”王掌柜赶紧说。
宪兵不理他,蹲下身,伸手去摸炕洞。陈峰的手悄悄摸向腰间——那里别着一把匕首。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枪声和喊声。宪兵立刻站起来:“怎么回事?”
一个伪军跑进来:“报告太君,隔壁街发现抗日分子,打起来了!”
宪兵顾不上检查了,带人冲出去。王掌柜松了口气,对陈峰使了个眼色,也跟了出去。
等人都走了,陈峰才从炕洞里取出油布包。刚才那一瞬间,他差点就动手了。
“这里不安全了。”林晚秋说,“他们可能还会回来。”
“对,得马上转移。”陈峰说,“等老刘和小李回来,今晚就走。”
但老刘和小李一直到晚上都没回来。陈峰有种不祥的预感。晚上八点,王掌柜悄悄过来:“沈先生,出事了。”
“怎么了?”
“老刘和小李……被抓了。”王掌柜声音颤抖,“他们在黑市买船票时,被特务盯上了。现在人在宪兵队,听说被打得很惨。”
陈峰心里一沉。老刘和小李知道这个客栈,如果他们扛不住拷打……
“王掌柜,您得赶紧走。”陈峰说,“这里暴露了。”
“那你们呢?”
“我们另找地方。”陈峰拿出几块大洋,“谢谢您这几天的照顾。”
王掌柜推回来:“不用,留着路上用。沈先生,我知道你们不是一般人。不管你们做什么,一定要成功。咱们中国人……不能永远当亡国奴。”
送走王掌柜,陈峰和林晚秋简单收拾了东西,趁着夜色离开客栈。他们不敢走大路,专挑小巷。雪又开始下了,雪花在路灯下飞舞。
“去哪儿?”林晚秋问。
“东交民巷。”陈峰说,“那里有外国使馆,日本人不敢乱来。我们可以暂时躲一躲。”
东交民巷是北平的外国使馆区,虽然日军占领了北平,但对外国使馆还算客气,不敢公然闯入。陈峰记得,那里有个英国使馆的医生,是林晚秋父亲的朋友,也许能帮忙。
两人冒着雪走到东交民巷。巷口有日军哨卡,但看到他们的打扮还算体面,检查了证件就放行了。巷子里很安静,各国使馆门口都挂着国旗,有灯光透出来。
英国使馆在巷子中间,是一栋三层的小楼。陈峰上前敲门,一个英国警卫打开门上的小窗:“什么事?”
“我们找詹姆斯医生。”陈峰用英语说,“是林世昌先生介绍来的。”
警卫打量了他们一下:“等着。”
几分钟后,一个五十多岁的英国男人走出来,穿着睡袍,戴着眼镜。他就是詹姆斯医生,以前在沈阳开诊所,和林世昌是朋友。
“林小姐?”詹姆斯认出了林晚秋,“天啊,你怎么在这儿?快进来!”
进了使馆,暖气扑面而来。詹姆斯带他们到会客室,让人倒了热茶。
“林小姐,我听说你父亲……很遗憾。”詹姆斯说,“你怎么样?这位是?”
“我丈夫,陈峰。”林晚秋说,“詹姆斯叔叔,我们现在有麻烦,需要您的帮助。”
詹姆斯听完他们的讲述,表情严肃:“你们拿到的证据,非常重要。日本人的细菌战研究,我也听说过一些传言,但一直没证据。如果这些文件是真的,可以送到国际联盟,揭露日本的罪行。”
“但现在我们出不了北平。”陈峰说。
詹姆斯想了想:“我可以安排你们坐英国使馆的车去天津。使馆有外交豁免权,日本人不敢查。到了天津,我可以联系英国商船,送你们去青岛。”
“那太感谢了。”
“但有个问题。”詹姆斯说,“使馆的车明天早上才出发。今晚你们得在这里过夜。日本人虽然不敢进使馆,但可能在周围监视。”
“能躲一夜就行。”
詹姆斯安排他们住在使馆的客房里。房间很舒适,有温暖的床铺,干净的卫生间。林晚秋洗了个热水澡,这是一个月来第一次。
陈峰却睡不着。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雪。东交民巷很安静,但巷子外的北平,正在黑暗中呻吟。
“陈峰,睡吧。”林晚秋从背后抱住他。
“我在想田中先生,想老刘和小李,想所有牺牲的人。”陈峰轻声说,“晚秋,有时候我在想,我来这个时代,到底改变了什么?我还是没能阻止七七事变,没能守住太原,没能救下那些人……”
“但你救了我。”林晚秋说,“救了赵山河,救了老烟枪,救了很多战士。陈峰,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但你不是一个人。你有我,有同志们,有千千万万不愿做亡国奴的中国人。”
陈峰转身抱住她:“谢谢你,晚秋。”
两人相拥而眠。这一夜,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第二天清晨,雪停了。詹姆斯安排他们上了一辆黑色的英国使馆轿车,车牌是外交牌照。司机是个英国人,副驾驶坐着使馆的秘书。
“到了天津,会有人接应你们。”詹姆斯说,“祝你们好运。一定要把真相带出去。”
“一定。”陈峰和他握手。
轿车驶出东交民巷。巷口的日军哨兵看到外交车牌,敬了个礼放行。车子开上长安街,往东便门方向去。
陈峰看着窗外的北平。清晨的街道很冷清,只有扫雪的清洁工和巡逻的日军。故宫的角楼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这座古城正在侵略者的统治下艰难喘息。
“我们会回来的。”他轻声说,“等打跑了鬼子,我们会回来的。”
车子顺利出了城,往天津方向驶去。路上有几个检查站,但看到外交车牌,都没敢拦。中午时分,到达天津英国租界。
接应的人已经在等了一—是个中国商人,姓周,是地下党在天津的负责人。
“陈峰同志,林晚秋同志,一路辛苦了。”周先生说,“船已经安排好了,是英国商船‘海鸥号’,明天一早开往青岛。今晚你们住在我家。”
周先生家在意租界,是一栋小洋楼,很安全。晚饭很丰盛,有鱼有肉,但陈峰和林晚秋都吃得不多。
“周先生,老刘和小李有消息吗?”陈峰问。
周先生脸色沉下来:“有。他们……牺牲了。宪兵队的同志传出来消息,两人受尽酷刑,但什么都没说。昨天夜里,被拉到城外枪毙了。”
房间里一片沉默。又牺牲了两个同志。
“他们的家人……”
“已经安排撤离了。”周先生说,“陈峰同志,你们肩上的担子很重。老刘和小李用生命保护了你们,保护了证据。你们一定要成功。”
“一定。”
晚上,陈峰和林晚秋在客房里整理文件。他们把田中的证据分成了三份,一份随身带着,两份分别藏在不同地方——万一有一份丢失,还有备份。
“陈峰,等这件事完了,咱们就结婚,好不好?”林晚秋忽然说。
“好。”陈峰握住她的手,“等回了延安,就结婚。请毛主席证婚,请同志们喝喜酒。”
“我想要件红衣裳。”林晚秋轻声说,“不用太好,红的就行。”
“我给你买最好的绸缎,做最漂亮的嫁衣。”
两人依偎在一起,憧憬着未来。虽然前路还有无数危险,但至少此刻,他们有希望。
第二天一早,周先生送他们去码头。“海鸥号”是一艘不大的商船,主要运茶叶和丝绸。船长是个英国人,收了钱,同意带两个“亲戚”去青岛。
上船前,周先生交给陈峰一封信:“这是给青岛地下党的,他们会安排你们下一段路。一路保重。”
“谢谢。”
船缓缓驶离码头。陈峰和林晚秋站在甲板上,看着天津渐渐远去。海风很冷,但空气里有自由的味道。
“终于离开北平了。”林晚秋说。
“但战斗还没结束。”陈峰看着远方,“到了青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且……”
而且佐藤英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这个老对手,现在应该已经知道他们逃脱了。下一段路,可能更危险。
但他没说出口。有些事,他一个人承担就好。
船在海上航行。海浪起伏,海鸥在天空盘旋。陈峰搂着林晚秋,看着海平面上的落日。
“等抗战胜利了,咱们去看海。”他说,“去一个没有战争的海边,就咱们两个人,看日出日落。”
“好。”林晚秋靠在他肩上,“我等着那一天。”
夕阳把海面染成金色,也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上,两个年轻人怀揣着希望和证据,向着光明的方向前进。
但他们不知道,一张网已经在青岛撒开。
佐藤英机,此刻正坐在北平的办公室里,看着刚刚收到的电报。电报是从青岛发来的,只有一行字:“目标预计明日抵青,已布控。”
他放下电报,走到窗前。雪后的北平,屋顶一片洁白,像戴了孝。
“陈峰君,我们又见面了。”他轻声自语,“这次,你逃不掉了。”
窗玻璃上,映出他冰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