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黄海迷雾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黄海海面。
“海鸥号”在晨雾中缓缓航行,像个蹒跚的老人。海面上笼罩着浓重的水汽,能见度不足五十米。船长安德森站在驾驶舱里,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眉头紧皱。
“这该死的雾,什么时候能散?”他嘟囔着,用的是英语。
大副看了看气压计:“恐怕要到中午了,船长。现在这季节,黄海上经常这样。”
安德森骂了一句,回头看了看坐在角落里的两个人——那对从天津上船的“中国夫妻”。男人三十岁左右,面色沉稳,即使在颠簸的船舱里也坐得笔直。女人年轻些,脸色有些苍白,紧紧挨着男人。他们带着几个箱子,说是做药材生意,但安德森觉得不像。不过收了钱,他懒得管闲事。
“还有多久到青岛?”男人用流利的英语问。
“如果雾散了,下午三点能到。”安德森说,“不过看这情况,可能要晚上了。”
男人点点头,不再说话。安德森注意到,他的右手始终放在腰间,那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
船舱里,陈峰确实握着手枪。从离开天津开始,他就没有放松过警惕。佐藤英机不会轻易放过他们,青岛码头一定布满了眼线。
林晚秋靠在他肩上,轻声说:“陈峰,我有点怕。”
“怕什么?”
“不知道。”林晚秋摇头,“就是有种不好的预感。刚才我做了个梦,梦见我们在一个很大的码头上,很多人围着我们,然后枪响了……”
陈峰搂紧她:“别胡思乱想。到了青岛,有地下党的同志接应,我们会安全的。”
“可是万一……”
“没有万一。”陈峰打断她,“晚秋,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能回头。那些文件必须送到延安,这是田中先生用命换来的,是老刘和小李用命保护的。”
林晚秋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握住陈峰的手。她的手心全是汗。
上午十点,雾开始散去。阳光穿透水汽,在海面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远处出现了陆地的轮廓,那是山东半岛。
“看到陆地了!”水手在甲板上喊。
陈峰和林晚秋走上甲板。海风吹来,带着咸腥味。远处的海岸线越来越清晰,能看见山峦的起伏,还有零星的渔船。
“那就是青岛。”安德森指着前方,“德国人建的港口,现在是日本人的了。”
确实,随着距离拉近,能看见港口里停泊着几艘军舰,悬挂着日本国旗。码头上人来人往,起重机在装卸货物,一派繁忙景象。但在这繁忙之下,是沦陷区的压抑和屈辱。
“船长,能不能不在主码头靠岸?”陈峰忽然说。
安德森愣了一下:“为什么?”
“主码头检查太严。有没有小一点的码头,比如渔码头?”
安德森想了想:“南边有个小渔港,平时只有渔船进出。不过你们要在那儿下船?”
“对。我们付双倍船费。”
看在钱的份上,安德森答应了。他下令改变航向,往南边的小渔港驶去。
中午时分,“海鸥号”在一个简陋的渔港靠岸。这里确实偏僻,只有几艘破旧的渔船,岸上堆着渔网和木箱。几个渔民好奇地看着这艘突然出现的商船。
陈峰和林晚秋迅速下船。安德森站在船舷边,看着他们:“祝你们好运。”
“谢谢。”陈峰递上一个信封,里面是额外的报酬。
两人提着箱子,快步走上码头。按照计划,接应的同志应该在这里等他们。但码头上除了几个渔民,没有其他人。
“不对劲。”陈峰低声说,“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
“会不会是路上耽搁了?”林晚秋问。
陈峰摇摇头。地下党的交通员向来准时,除非出事了。他警惕地观察四周,手又摸向腰间。
就在这时,一个老汉走过来,戴着破草帽,脸上满是皱纹。他走到陈峰面前,压低声音:“沈先生?”
陈峰心里一紧:“您是……”
“周先生让我来的。”老汉说,“叫我老吴就行。跟我来,车在那边。”
老吴指了指码头外,那里停着一辆马车。陈峰和林晚秋对视一眼,跟着老吴走过去。
马车很普通,车夫是个年轻人,看见他们,点了点头。老吴掀开车帘:“快上去。”
陈峰让林晚秋先上,自己正要上去,突然停下了。他看到车夫的左手腕上,戴着一块手表——瑞士表,在这个年代的青岛,普通车夫根本戴不起。
“怎么了?”老吴问。
“没什么。”陈峰说着,突然拔枪,对准车夫,“下车!”
车夫脸色一变,但没动。老吴也变了脸色:“沈先生,您这是……”
“他不是车夫。”陈峰冷冷地说,“一个车夫,戴不起瑞士表。说,你们是什么人?”
车夫突然笑了,伸手要掏枪。但陈峰更快,一枪打在他手腕上。车夫惨叫一声,枪掉在地上。
几乎同时,周围响起脚步声。从码头两边的屋子里,冲出十几个便衣,手里都拿着枪。
“陈峰君,我们又见面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佐藤英机从一辆黑色轿车里走出来,穿着西装,拄着文明棍,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他的左手还缠着绷带,但精神很好。
陈峰把林晚秋护在身后,举枪对准佐藤:“佐藤,你果然来了。”
“当然。”佐藤慢慢走过来,“陈峰君,你以为换个码头,我就找不到你了?整个青岛的码头都有我的人。从你上船开始,我就知道你的行踪。”
“你想怎么样?”
“把东西交出来。”佐藤说,“田中的文件,还有你们从北平带出来的所有东西。交出来,我可以留你们全尸。”
陈峰冷笑:“你觉得我会信你?”
“不信也得信。”佐藤挥挥手,便衣们围了上来,“你现在只有两条路:第一,交出东西,死得痛快些;第二,被我抓住,受尽折磨再死。当然,还有第三条路——投降,为我工作。我一直很欣赏你的才能。”
“做梦。”
“那就没办法了。”佐藤叹了口气,“抓住他们,要活的。”
枪战瞬间爆发。陈峰拉着林晚秋躲到马车后面,开枪还击。但对方人太多,火力压制得他们抬不起头。
“陈峰,怎么办?”林晚秋脸色苍白,但还算镇定。
“往海边撤。”陈峰一边开枪一边说,“抢条船,从海上走。”
但码头上所有的渔船都被控制住了,渔民们早就被赶走。他们被困在马车后面,子弹打在车身上,木屑乱飞。
“陈峰君,投降吧。”佐藤喊,“你逃不掉的。青岛全城都是我的人,港口封锁了,铁路封锁了,你插翅难飞。”
陈峰没理他,观察着四周。码头东边有一排仓库,如果能冲到那里,也许能找到出路。但中间有二十米的开阔地,冲过去就是活靶子。
就在这危急关头,远处突然传来爆炸声。轰隆一声,码头西边腾起一团火光。
“怎么回事?”佐藤回头。
紧接着是枪声,密集的枪声,从码头外传来。不是便宜的短枪,是步枪和机枪的声音。
“是八路军!”一个便衣大喊。
果然,一队穿着灰布军装的人冲进码头,大约三十多人,手里拿着步枪,领头的是个黑脸大汉,边冲边喊:“同志们,救陈教官!”
是王大山!他竟然从山西赶来了!
“王连长!”陈峰惊喜地喊。
“陈教官,快撤!我们掩护!”王大山端着机枪,对着便衣们扫射。
突如其来的援兵打乱了佐藤的部署。便衣们虽然训练有素,但毕竟不是正规军,在八路军的火力压制下,阵脚大乱。
“陈峰,走!”林晚秋拉着陈峰往仓库方向跑。
两人冒着弹雨冲过开阔地。子弹在耳边呼啸,陈峰感到左臂一热,中了一枪。但他顾不上,拉着林晚秋拼命跑。
冲进仓库,里面堆满了木箱和麻袋。陈峰找到后门,一脚踹开。外面是一条小巷,停着几辆人力车。
“上车!”他扶林晚秋上一辆车,自己坐上另一辆,“快,去火车站!”
车夫是地下党安排的,早就等在这里。两人拉起车就跑,飞快地穿过小巷。
码头上,战斗还在继续。王大山带着战士们边打边撤,往另一个方向引开追兵。这是事先计划好的——如果陈峰暴露,就分两路撤退,一路掩护,一路转移证据。
马车在小巷里飞奔。陈峰撕下衣襟,简单包扎了伤口。子弹擦过手臂,只是皮肉伤,但血流了不少。
“你受伤了!”林晚秋惊叫。
“没事,快走!”
十分钟后,马车到达青岛火车站。火车站也是日军控制区,门口有哨兵。但今天不知为什么,哨兵比平时少,而且看起来有些慌乱。
陈峰付了车钱,拉着林晚秋走进车站。车站里人很多,大多是逃难的百姓,拎着大包小包,脸上写满恐慌。
“听说了吗?昨天夜里,八路军袭击了城外的日军仓库,炸了好几车军火。”
“怪不得今天街上鬼子少了很多。”
“这是要打大仗啊!”
百姓们议论纷纷。陈峰明白了,王大山他们不仅在码头接应,还在城里制造了混乱,分散日军的注意力。
他找到售票处,买了最近一班去济南的车票。从济南可以转车去徐州,再从徐州去延安。虽然绕远,但相对安全。
“车还有半小时开。”售票员说。
陈峰和林晚秋在候车室里找了个角落坐下。候车室里很嘈杂,孩子的哭声、大人的争吵声、小贩的叫卖声混在一起。但在这混乱中,反而容易隐藏。
“陈峰,你的伤……”林晚秋看着他被血浸透的衣袖。
“真没事。”陈峰勉强笑了笑,“比起在东北受的伤,这算轻的。”
林晚秋眼圈红了:“每次都这样,每次你都受伤……”
“别哭。”陈峰擦擦她的眼泪,“等到了延安,结了婚,我就再也不上一线了。天天陪着你,给你做饭,洗衣服,生孩子。”
“谁要你洗衣服……”林晚秋破涕为笑。
正说着,车站广播响了:“开往济南的列车开始检票,请乘客排队上车。”
人群涌向检票口。陈峰护着林晚秋,跟着人群往前走。检票的是个中国职员,看了看他们的车票,挥挥手放行。
站台上,一列老式蒸汽火车喷着白汽。车厢很旧,木制座椅,窗户玻璃都是裂的。陈峰找到座位,让林晚秋靠窗坐下,自己坐在外面,挡住她的视线——他怕外面有眼线。
汽笛长鸣,火车缓缓启动。陈峰看着战台渐渐后退,终于松了口气。但就在这时,他看见站台入口处冲进来一队日本兵,领头的正是佐藤英机。
佐藤在站台上四处张望,显然在找人。火车加速,驶出站台。陈峰低下头,避开佐藤的视线。
“他追来了。”林晚秋声音颤抖。
“但他找不到我们了。”陈峰说,“火车已经开了。”
火车驶出青岛市区,进入郊外。窗外是冬日的田野,光秃秃的,覆盖着残雪。偶尔能看见村庄,炊烟袅袅,一片平静的景象。但陈峰知道,这平静之下,是沦陷区的苦难。
“陈峰,你说王连长他们能安全撤退吗?”林晚秋问。
“应该能。”陈峰说,“王大山经验丰富,打了这么多年仗,知道怎么脱身。”
“可是他们为了救我们……”
“这就是同志。”陈峰握住她的手,“在延安,在八路军,我们都是同志。同志之间,可以托付性命。”
林晚秋靠在他肩上,闭上眼睛。这一路太累了,从北平到天津,从天津到青岛,担惊受怕,九死一生。现在终于能稍微放松一下。
陈峰却不敢放松。佐藤不会善罢甘休,他一定会在下一站布控。必须提前下车。
火车行驶了两个小时,到达第一个小站:蓝村。陈峰决定在这里下车。
“为什么?”林晚秋不解,“还没到济南。”
“佐藤肯定会在济南布下天罗地网。”陈峰说,“我们提前下车,走陆路去徐州。”
两人提着箱子下了车。蓝村是个小站,只有几间平房,一个站台。下车的乘客很少,大多是当地农民。
陈峰在车站外雇了一辆马车,说去临沂。车夫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听说去临沂,有点犹豫:“先生,去临沂得走两天,路上不太平啊。听说有土匪,还有鬼子的巡逻队。”
“我们加钱。”陈峰说。
看在钱的份上,车夫答应了。马车沿着土路出发,晃晃悠悠,速度很慢。但陈峰宁愿慢,也要安全。
傍晚时分,马车在一个小镇停下。小镇叫王戈庄,只有一条街,几家店铺。车夫说今天走不了了,得在这里过夜。
“镇上有个客栈,条件一般,但还算干净。”车夫说。
客栈确实简陋,但至少有热炕。掌柜的是个中年妇女,很热情,给他们煮了面条,还加了两个鸡蛋。
“两位是从青岛来的吧?”掌柜的一边下面一边问。
“你怎么知道?”陈峰警惕地问。
“听口音。”掌柜的笑笑,“我也是青岛人,前年逃难来的。青岛现在怎么样?鬼子还那么凶吗?”
“还是那样。”陈峰说,“大姐怎么逃到这里来了?”
“我男人在码头上干活,被鬼子打死了。”掌柜的语气平静,但眼圈红了,“我就带着孩子逃出来了。这世道,能活一天是一天。”
陈峰沉默了。这就是战争,毁掉的不只是城市,还有千千万万个家庭。
吃完饭,陈峰检查了房间。窗户对着后院,比较安全。他把油布包拿出来,检查了一遍。文件都在,照片虽然有些受潮,但还能看清。
“这些照片……太残忍了。”林晚秋看着照片上那些被实验的人,手在发抖。
“所以要公之于众。”陈峰说,“要让全世界知道,日本人在做什么。这不是战争,这是屠杀,是反人类。”
“可是怎么公之于众?我们现在连延安都回不去。”
“总会有办法的。”陈峰把文件收好,“先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夜深了,小镇很安静。偶尔传来狗叫声,还有更夫打梆的声音。陈峰躺在炕上,却睡不着。左臂的伤口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这一路牺牲了太多人:田中、老刘、小李,还有那些不知名的同志。
“陈峰。”林晚秋轻声叫他。
“嗯?”
“等到了延安,咱们真的结婚吗?”
“真的。”陈峰转身看着她,“我要给你一个正式的婚礼,请毛主席证婚,请同志们喝喜酒。虽然现在条件艰苦,但该有的礼数不能少。”
“我不要什么礼数。”林晚秋说,“只要你在身边就行。陈峰,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活着。”
“我答应你。”
两人相拥而眠。窗外,北风呼啸,吹得窗纸哗哗响。在这个不知名的小镇上,两个逃亡的人紧紧依偎,互相取暖。
二、沂蒙山中的枪声
第二天一早,马车继续上路。
出了王戈庄,路越来越难走。这里是沂蒙山区,山高路险,很多地方只能容一辆马车通过。车夫说,这一带经常有土匪出没,还有八路军的游击队活动。
“八路军?”陈峰眼睛一亮。
“是啊。”车夫说,“听说他们在山里建了根据地,打鬼子,也打土匪。老百姓都说好,不像国民党那些兵,就知道欺负老百姓。”
正说着,前面山路转弯处突然出现几个人,穿着破旧的衣服,手里拿着土枪和红缨枪,拦住了去路。
“站住!什么人?”领头的是个黑脸汉子,三十多岁,嗓门很大。
车夫吓得赶紧停车:“好汉饶命,我们是过路的,做小本生意……”
黑脸汉子走过来,打量陈峰和林晚秋:“你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陈峰下车,抱拳道:“这位大哥,我们是生意人,从青岛来,去临沂走亲戚。路上不太平,还请行个方便。”
“生意人?”黑脸汉子盯着陈峰,“生意人带枪伤?”
陈峰心里一紧。他左臂的伤口虽然包扎了,但衣袖上还有血迹。
“路上遇到土匪,受了点伤。”陈峰说。
黑脸汉子显然不信,对手下使了个眼色。几个人围上来,要搜车。
陈峰正要反抗,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很快,一队骑兵出现在山路上,大约二十多骑,都穿着八路军的军装。
“干什么呢?”领头的八路军干部喊道。
黑脸汉子看见八路军,脸色一变,赶紧赔笑:“八路军同志,我们是查路的,怕有汉奸特务……”
“查路?”八路军干部下马走过来,“你们是哪个部分的?有证件吗?”
黑脸汉子支支吾吾。八路军干部明白了:“又是冒充的!上次就跟你们说了,不许在这条路上设卡收费,怎么不听?”
“不敢了不敢了……”黑脸汉子带着手下赶紧溜了。
八路军干部走到陈峰面前:“同志,没事吧?他们是这一带的土匪,经常冒充八路军拦路抢劫。你们没损失什么吧?”
“没有,谢谢同志。”陈峰说。
干部看了看陈峰,又看了看林晚秋,忽然问:“你们是从青岛来的?是不是姓陈?”
陈峰心里一震:“您是……”
“我是沂蒙山根据地独立团的,姓赵。”干部压低声音,“陈峰同志,我们接到上级命令,在这条路上接应你们。已经等了三天了。”
原来是自己人!陈峰松了口气:“赵同志,谢谢你们。刚才那些土匪……”
“不用管他们,就是些乌合之众。”赵干部说,“跟我们走吧,根据地离这里不远,今天就能到。”
有八路军护送,路上安全多了。赵干部叫赵铁柱,是独立团二连连长,地道的山东汉子,豪爽健谈。
“陈教官,您在平型关的事迹,我们都听说了。”赵铁柱说,“打得真漂亮!咱们八路军就需要您这样的战术专家。”
“您怎么知道我是……”陈峰奇怪。
“延安来的电报啊。”赵铁柱说,“说您从北平带了重要文件回来,路上遇到危险,让我们沿途接应。我们团长说了,就是拼了命,也要把您安全送到延安。”
陈峰心里一暖。这就是党组织,无论你在哪里,都有同志在帮助你。
傍晚时分,队伍到达沂蒙山根据地。根据地在一个山谷里,依山而建,有几百间土房和窑洞。战士们正在操练,口号声震天响。老百姓在田间劳作,看见八路军,都笑着打招呼。
“这就是我们的根据地。”赵铁柱自豪地说,“虽然穷,但老百姓支持我们。鬼子来扫荡过几次,都被我们打回去了。”
独立团团部设在一个大院里。团长是个四十多岁的老红军,姓张,脸上有刀疤,一看就是身经百战。
“陈峰同志,欢迎欢迎!”张团长热情地握手,“路上辛苦了。你们的房间准备好了,先休息,明天再说。”
房间虽然简陋,但很干净,炕烧得热乎乎的。林晚秋终于能好好洗个澡,换身衣服。陈峰的伤口也重新处理了,上了药。
晚上,张团长设宴招待。说是宴,其实就是加了两个菜:一盘炒鸡蛋,一盘腊肉,还有地瓜干饭。但在这山区,已经是难得的款待了。
吃饭时,张团长问起北平的情况。陈峰简单说了说,没提文件的具体内容——这是纪律。
“北平现在是鬼子的天下了。”张团长叹气,“不过没关系,咱们在敌后打游击,一点一点消耗他们。陈峰同志,你在东北打了六年游击,经验丰富,能不能给我们上上课?”
“当然可以。”陈峰说,“不过我得先把文件送到延安。这是急事。”
“理解理解。”张团长说,“我已经安排了,明天一早,派一个排护送你们去临沂。从临沂有车去徐州,再从徐州去延安。这条线我们经常走,比较安全。”
“谢谢张团长。”
“谢啥,都是革命同志。”
饭后,陈峰和林晚秋在村里散步。山村很安静,月光如水。远处传来战士们的歌声:“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这里真好。”林晚秋说,“虽然穷,但大家一条心。陈峰,等抗战胜利了,咱们也找个这样的地方住下,好不好?”
“好。”陈峰说,“不过现在,我们还有任务。”
回到住处,陈峰开始整理文件。他把最重要的部分挑出来,准备随身携带。其他的,可以分批运送。
正忙着,张团长来了,脸色凝重。
“陈峰同志,刚收到情报,有点麻烦。”
“怎么了?”
“鬼子好像知道你们在这里。”张团长说,“临沂方向的同志报告,日军在临沂增兵了,还在各个路口设了检查站,查得很严。特别是对从青岛方向来的人,一个都不放过。”
陈峰心里一沉。佐藤的动作真快。
“那怎么办?”
“改道。”张团长摊开地图,“不走临沂,走费县,然后绕道去徐州。虽然远一点,但安全。”
“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一早。今晚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张团长走后,陈峰坐在炕上,看着油灯的火苗。佐藤像影子一样,怎么也甩不掉。这个老对手,对他是志在必得。
“陈峰,睡吧。”林晚秋铺好床。
“你先睡,我再想想。”
陈峰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月色。山村的夜晚很安静,只有风声和虫鸣。但在这安静之下,是暗流涌动。
他想起在现代时看过的一些资料。1937年底到1938年初,山东的抗战形势很艰难。日军占领了主要城市和交通线,八路军在山区建立根据地,开展游击战。历史上,沂蒙山根据地坚持了八年,付出了巨大牺牲。
而现在,他就在这里,亲身经历这段历史。
“无论如何,一定要把文件送出去。”他轻声自语。
第二天天还没亮,队伍就出发了。这次护送的是一个加强排,四十多人,都是精兵强将。张团长亲自送到村口。
“陈峰同志,一路保重。到了延安,替我向毛主席问好。”
“一定。”
队伍进入山区。沂蒙山山高林密,路很难走,但风景很美。冬天的山林,虽然树叶落光了,但松柏依然青翠,山涧里溪水潺潺。
走到中午,在一个山坳里休息。战士们生火做饭,煮了小米粥。陈峰和林晚秋坐在石头上,看着远山。
“陈教官,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费县地界了。”带队的王排长说,“到了费县,有我们的交通站,可以休息一晚。”
“这一带安全吗?”
“平时还行,但最近鬼子扫荡频繁,得小心。”
正说着,远处传来枪声。
“有情况!”王排长立刻警觉起来。
战士们迅速隐蔽,枪都上了膛。陈峰把林晚秋护在身后,拔出手枪。
枪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喊叫声。很快,一队人马从山路上跑过来,大概十几个人,穿着老百姓的衣服,但手里拿着枪。后面有日军在追。
“是游击队的同志!”王排长认出领头的人,“准备战斗,掩护他们!”
八路军开火了。追击的日军大概一个小队,三十多人,没想到这里有埋伏,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被救的游击队跑到八路军阵地,领头的是个年轻小伙子,二十出头,浑身是血。
“王排长!是你们!”
“小李,怎么回事?”
“我们……我们被鬼子偷袭了。”叫小李的游击队队长喘着气,“费县的交通站暴露了,鬼子正在扫荡。我们拼死冲出来,但牺牲了六个同志……”
费县出事了!陈峰心里一紧。如果交通站暴露,那条路就走不通了。
战斗很快结束。日军一个小队被全歼,但八路军也牺牲了三个战士。打扫战场时,陈峰看着那些年轻的尸体,心里很难受。这些人,有的可能只有十八九岁,就这样永远留在了山里。
“陈教官,现在怎么办?”王排长问,“费县不能去了,临沂也不能去。鬼子肯定在所有的路上都设了卡。”
陈峰看着地图,脑子飞快运转。往北是泰山,往南是沂河,往西是津浦铁路,都被日军控制了。现在他们被困在沂蒙山里,进退两难。
“回根据地。”他最终说,“既然出不去,就先在根据地待着,等风头过了再说。”
“可是文件……”
“文件更重要,不能冒险。”陈峰说,“回根据地,至少安全。”
队伍原路返回。路上气氛很沉重,又牺牲了同志,任务又受阻,每个人都憋着一股火。
回到根据地时,天已经黑了。张团长听说情况,也很着急。
“鬼子这次是下了狠心了。”他说,“据情报,佐藤英机亲自到了山东,指挥这次围捕。他在各个交通要道都布了重兵,连小路都不放过。”
“佐藤来了山东?”陈峰问。
“对。听说他从北平追过来的,带着一支特别行动队,专门抓你。”张团长看着陈峰,“陈峰同志,你到底拿了什么文件,让鬼子这么疯狂?”
陈峰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是关于日军细菌战研究的证据。他们在哈尔滨用活人做实验,杀害了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
张团长脸色变了:“畜生!这帮畜生!”
“所以这些文件必须送出去,让全世界知道日军的罪行。”陈峰说,“张团长,我们必须想办法。”
张团长在屋里踱步,走了好几圈,突然停下:“有一个办法,但很危险。”
“什么办法?”
“走海路。”张团长说,“从日照出海,坐船去连云港,再从连云港去延安。虽然绕远,但鬼子可能想不到。”
“日照有我们的关系吗?”
“有。日照海边有个渔村,村里有我们的地下党,可以搞到船。”张团长说,“但问题是,从这儿到日照,要穿过鬼子的好几道封锁线。而且海边也有日军巡逻艇,风险很大。”
陈峰想了想:“再危险也得试。张团长,安排吧。”
“好。我派最精锐的战士护送你们。”张团长说,“不过陈峰同志,你们得改改装束。现在这样太显眼了。”
第二天,陈峰和林晚秋换上了当地老百姓的衣服。陈峰穿上对襟棉袄,头上包了白毛巾,像个农民。林晚秋穿上蓝布褂子,梳了条大辫子,像个村姑。文件藏在特制的夹层里,缝在衣服里。
护送队伍增加到五十人,由张团长亲自带队。出发前,张团长做了动员:
“同志们,这次任务非常重要。陈峰同志手里的文件,关系到千千万万同胞的生命。我们就是拼了命,也要把他安全送到日照。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战士们齐声回答。
队伍出发了。这次走的是山间小路,避开大路和村庄。沂蒙山山连山,岭接岭,很多地方根本没有路,要靠攀爬。
走到第三天,进入日照地界。这里的山势平缓些,但日军控制也更严。几乎每个村子都有伪军岗哨,大路上有日军巡逻队。
“不能走大路,也不能进村。”张团长说,“我们绕过去,直接去海边。”
但绕路需要时间。走到第五天,离海边还有三十里时,出事了。
一支日军的巡逻队发现了他们。虽然张团长及时下令隐蔽,但日军还是察觉了异常,展开了搜索。
“被发现了!”哨兵报告。
“准备战斗!”张团长下令,“一排掩护,二排保护陈峰同志往海边撤,三排断后!”
战斗打响了。日军大概一个中队,一百多人,装备精良。八路军虽然顽强抵抗,但兵力、火力都处于劣势。
陈峰和林晚秋在战士们的掩护下,往海边跑。子弹在耳边呼啸,不断有战士倒下。
“陈教官,快!前面就是海了!”一个战士指着前方。
已经能看见海了,碧蓝的海水,白色的沙滩。但沙滩上,停着几艘日军的巡逻艇。
“坏了,海边也有鬼子!”林晚秋惊叫。
前有追兵,后有大海,绝境。
陈峰看着大海,突然有了主意:“下海!游过去!”
“可是海水这么冷……”
“总比死在这里强!”陈峰拉着林晚秋,冲向海边。
战士们也跟着冲过来。日军追到海边,开枪射击。有几个战士中弹倒下,鲜血染红了海水。
陈峰和林晚秋跳进海里。十二月海水冰冷刺骨,两人冻得直哆嗦,但拼命往前游。日军在岸上开枪,子弹打进水里,激起一道道水柱。
游了大概一百米,回头一看,岸上的战斗已经结束。八路军战士全部牺牲,包括张团长。日军正在沙滩上清点尸体。
陈峰眼睛红了。又牺牲了这么多同志,为了掩护他们。
“陈峰,看!”林晚秋指着远处。
海面上,出现了一艘渔船,正向他们驶来。船上的人看见了他们,加速过来。
“是咱们的人!”陈峰认出船上的标志——那是地下党的暗号。
渔船靠过来,船上的人伸出竹竿。陈峰和林晚秋抓住竹竿,被拉上船。
“陈峰同志,林晚秋同志,你们没事吧?”船老大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黑脸膛,满脸风霜。
“没事……谢谢……”陈峰冻得嘴唇发紫。
船上生了火盆,两人烤着火,渐渐暖和过来。渔船扬起帆,向深海驶去。
岸上,日军眼睁睁看着渔船远去,却无可奈何。他们的巡逻艇在另一个方向,来不及追。
渔船上,陈峰看着渐渐远去的海岸线,心里沉甸甸的。沂蒙山的同志们,为了掩护他们,全部牺牲了。这份恩情,这辈子都还不清。
“陈峰同志,别难过。”船老大说,“张团长他们,死得值。你们手里的文件,比命重要。”
陈峰点点头,握紧了藏在衣服里的文件。是的,比命重要。所以必须送出去,必须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渔船在海上航行了一天一夜,到达连云港。连云港也是日占区,但港区有英国和美国的商船,相对安全。
地下党在连云港的同志已经安排好了。陈峰和林晚秋上了一艘英国商船,这次的目的地是上海。
“从上海可以转船去香港,再从香港去重庆,最后到延安。”接应的同志说,“虽然绕了一大圈,但安全。”
“谢谢。”陈峰说。
上船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大海。海面上,那艘救他们的渔船已经返航,消失在视野里。沂蒙山的同志们,也永远留在了那里。
“我们会记住你们的。”他轻声说。
林晚秋握住他的手:“等抗战胜利了,我们回来,给他们立碑。”
“好。”
商船起航了。陈峰和林晚秋站在甲板上,看着海天相接的地方。这一路,从沈阳到北平,从北平到青岛,从青岛到沂蒙山,再从沂蒙山到连云港,九死一生,牺牲无数。
但任务还没完成,路还很长。
而佐藤英机,此刻正站在青岛的码头上,看着海面。他刚刚接到电报:陈峰在日照逃脱,乘船去了连云港。
“追。”他对手下说,“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抓住他。”
海风吹来,带着咸腥味。佐藤的脸上,露出冰冷的笑容。
陈峰君,我们还会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