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岭得名于岭上常年不散的雾气。这雾来得怪,清晨从谷底升起,白茫茫一片,能见度不过十余步,要到午后才慢慢散开。岭上的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野兽踩出来的径道,最窄处马匹需侧身才能通过。
韩猛带着猎兵队赶到时,天还没亮。雾已经起来了,像一堵乳白色的墙,把整座岭包裹得严严实实。
“这鬼地方。”一个队员低声抱怨,“连路都看不清。”
“看不清就对了。”韩猛蹲下查看地面——有新踩出的马蹄印,还很新鲜,“他们过去不久,最多半个时辰。准备干活。”
猎兵队分成三组。一组继续往前,在前面险要处设陷阱;二组留在原地,破坏路面;三组殿后,负责警戒和断后。
破坏路面的方法很简单:找几棵碗口粗的树,砍到将断未断,用藤蔓拉住。等清军骑兵经过时砍断藤蔓,树倒下来就能堵住路。再在倒树前后挖几个浅坑,盖上枯枝落叶,马匹踩进去就会崴脚。
设陷阱的那组更精细些。他们在几处必经的窄道上拉起细麻绳,离地一尺高,专绊马腿。又在陡坡上松动几块大石,用木棍支着,轻轻一推就会滚落。
“韩教头,这样能拖住他们多久?”一个年轻队员问。
“不用太久,半天就行。”韩猛看了看天色,“艾能奇要是知道有支骑兵要抄后路,半天时间足够他调整部署。咱们的任务就是给他争取这半天。”
布置妥当,猎兵队撤到高处隐蔽。雾更浓了,几乎看不见五步外的同伴。山林寂静,只有偶尔的滴水声和鸟鸣。
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很轻,但密集,像闷雷从雾里滚来。
“来了。”韩猛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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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中西门,疏散的老弱妇孺在晨曦中集合。
周典一夜没睡,眼眶深陷,但还在坚持点名。簿子上登记的一百二十七人,实到一百零九人。没来的那些,有的是改变主意了,有的……可能已经饿死在家里了。
王都司带兵护送。他看着这些扶老携幼、背着可怜巴巴小包袱的人们,心里不是滋味。这些都是汉中的子民,可现在,却要像货物一样被送走,换来一点点救命的粮食。
“周先生,都齐了。”他低声说。
周典点点头,合上簿子:“出发吧。”
队伍缓缓移动。老人拄着拐杖,妇人抱着孩子,一个个低着头,沉默地走出城门。城墙上,守城的士兵默默看着,没有人说话。
忽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停下脚步,转身对着城墙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
“爹,你干啥?”旁边的儿子连忙去拉。
老头不起,声音嘶哑:“我生在汉中,长在汉中,七十三年没离开过……这一走,怕是回不来了。给祖宗磕个头,给这城墙磕个头……”
越来越多的人停下,转身,跪下磕头。哭声渐渐响起,先是压抑的抽泣,后来变成嚎啕。
王都司别过脸去。周典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喉结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乱世如刀,割断了多少人的根。
队伍继续前行,消失在北方的山道中。城门缓缓关闭,发出沉重的吱呀声。
城墙上,艾能奇默默看着这一切。参军站在他身边,小声汇报:“将军,北面传来消息,清军分兵了。一支三百人的骑兵走野狐岭小路,轻装急行,最迟明天中午就能到城下。”
艾能奇没有回头:“知道了。”
“那我们要不要……”
“调一队人去北郊设防。”艾能奇打断他,“另外,告诉周典,疏散继续。能送走多少送走多少。”
“那粮食……”
“粮食的事我来想办法。”
参军不敢再问,领命而去。艾能奇独自站在城头,望着北方重重山影。野狐岭……那条路他知道,当年跟着张献忠流窜时走过一次,险得很。清军敢走那条路,说明真的急了。
也好。急了就容易出错。
他转身下城,脚步沉稳。仗打到这份上,怕也没用,只能咬牙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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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狐岭上,战斗——如果那能叫战斗的话——已经开始了。
清军骑兵进入埋伏区时,雾正浓。领队的副参领很谨慎,让前哨放慢速度,用长矛探路。但这防得住陷坑,防不住从天而降的树。
第一棵树倒下时,砸中了三匹马。受惊的马匹嘶鸣乱窜,把本就狭窄的路堵得严严实实。紧接着,绊马索发挥作用,又有五六匹马被绊倒,骑手摔出去,有的滚下山坡,发出凄厉的惨叫。
“有埋伏!下马!下马!”副参领大喊。
士兵们慌忙下马,抽出刀剑,紧张地望向四周的浓雾。可雾里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同伴粗重的呼吸和伤员的呻吟。
就在这时,高处传来枪声。
砰砰砰——
不是齐射,是零星的、有节奏的点射。每一声枪响,就有一个士兵倒下——都是军官或者试图整顿队伍的人。
“在那边!”有人指向枪声方向。
火铳和弓箭朝那个方向还击,但打中的只有岩石和树木。枪声又从另一个方向响起,又倒下两三人。
副参领气得眼睛发红,却毫无办法。雾太大了,根本找不到袭击者。而且路被堵死,进退两难。
“清理路面!快!”他只能下令。
士兵们手忙脚乱地去拖倒树,挖陷坑。可每过一会儿,就有冷枪从雾里射来,专打干活的人。进度慢得像蜗牛爬。
韩猛趴在岩石后面,透过雾气的缝隙看着下面的混乱。猎兵队已经轮流开了三轮枪,每人消耗不到十发弹药,但效果显着——清军完全被钉在这里,寸步难行。
“教头,他们开始搜山了。”一个队员低声报告。
果然,一小队清军离开大路,小心翼翼地向山坡上摸来。
“撤。”韩猛果断下令,“按预定路线,往二号集结点转移。”
猎兵队悄无声息地退走。等那队清军摸上来时,只找到几个空弹壳和凌乱的脚印,人早就没影了。
副参领听到汇报,一拳砸在树上。从早上到现在,两个时辰过去了,他们只往前挪了不到三里。照这个速度,别说明天到汉中,后天都够呛。
“传令,所有人上马,不管路了,能走多快走多快!”他咬牙道,“遇到埋伏就冲过去,不能停!”
士兵们面面相觑——这路况,冲过去?那不是送死吗?
但军令如山。队伍重新上马,硬着头皮往前冲。结果没走出半里,又有两匹马踩进陷坑,摔断了腿。整个队伍再次停滞。
雾,依然浓得化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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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兵谷北口,第一批疏散的老弱妇孺到了。
沈溪带着医护班的学生已经在等候。临时搭起的棚屋区排得整整齐齐,每间屋里都铺了干草,生了火盆。大锅里熬着稠粥,米香混着柴火气,在清冷的空气中飘散。
“排队,先登记,再领粥,最后分配住处。”沈溪的声音温和但清晰,“有病的、受伤的到这边来,医师先看。”
人们茫然地排队,像一群受惊的绵羊。直到热粥递到手里,温热的陶碗烫着手心,他们才仿佛回过神来——真的,有饭吃,有地方住。
一个老妇人端着粥碗,手抖得厉害,粥洒出来一些。她连忙低头去舔碗边,眼泪却掉进碗里。
“慢点吃,还有。”沈溪轻声说。
老妇人抬头看她,嘴唇哆嗦着,想说谢谢,却发不出声音,只是不停地流泪。
旁边棚屋里,孩子们被安排在一起。有医护班的学生拿来些简陋的玩具——木雕的小马、草编的蚱蜢。起初孩子们还怯生生的,后来渐渐有人伸手去摸,去拿,终于有个小女孩笑了。
那笑声很轻,但在沉闷的棚屋区里,像一道光。
张远声站在远处山坡上看着这一切。李岩站在他身边,低声汇报:“第一批一百零九人,后续还有三批,总共约五百人。粮食储备……够撑一个月。”
“一个月后呢?”
“秋收刚过,各垦殖点的收成还不错,加上我们自己的储备,撑到明年春天没问题。”李岩顿了顿,“但前提是,战争规模不再扩大。”
张远声没说话。他看着棚屋区里那些劫后余生的人们,看着医护班学生忙碌的身影,看着锅灶上升起的炊烟。
这一切来之不易。
而北方的战火,随时可能把这一切烧成灰烬。
“清军主力到哪儿了?”他问。
“刚过黑风峪,速度比预计慢半天。韩猛在野狐岭拖住了那支骑兵,至少能拖到明天。”
“告诉韩猛,拖到明天中午就撤,不要硬拼。”张远声道,“另外,派人去汉中,告诉艾能奇——我们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看他的了。”
“是。”
李岩转身去传令。张远声独自站在山坡上,望着南方汉中城的方向。
那座城里,有困兽犹斗的艾能奇,有在刀尖上行走的周典,有无数不知明日生死的百姓。
而这片山谷里,有他小心翼翼保护的火种。
两处都在挣扎,都在求生。
最终谁能活下来?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会尽力让这片山谷里的火,烧得更久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