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2团的指挥部会议室，空气凝固得能拧出水来。
一众营长、教导员们围着巨大的沙盘，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他们都是刚从一线阵地被紧急召回来的，身上的迷彩服还带着泥土和汗水的味道。
『搞什么名堂？刚让咱们把防御阵地挖好，屁股还没坐热，又叫回来开会？』
一营长是个暴脾气，声音压得再低也像打雷。
『老张，小点声。你看团长和参谋长的脸色，铁青。怕是有大事。』三营长碰了碰他的胳膊，眼神示意主位上沉默的王庆瑞。
王庆瑞一言不发，只是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视着每一个人，直到会议室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他身旁的参谋长清了清嗓子，拿起一份刚刚下发的防御部署图，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将它缓缓撕成了两半。
『同志们，刚才下发的防御方案，作废。』
一句话，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整个会议室瞬间炸开了锅。
『作废？参谋长，你没开玩笑吧？』
『我们营的工事都快完工了！战士们挖了一天一夜！你说作废就作废？』
『总得有个理由吧！是不是蓝军有什么新动向？』
质疑声此起彼伏。
王庆瑞终于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理由就是，我们之前的部署，全错了。那不是防御阵地，那是我们给自己挖的坟墓。』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刀。
『根据最新情报，蓝军的主攻方向根本不是我们预判的一、二号高地。他们的真正目标，是钢七连的阵地。』
『什么？』高城猛地抬起头，心脏漏跳了一拍。
『不可能！』一营长当场就拍了桌子，唾沫星子横飞，『团长！钢七连的位置是整个防线的侧翼，地势虽然重要，但绝不是主攻点！蓝军指挥官除非是傻子，才会把主攻部队砸在一个尖角上！这是军事常识！』
『没错，团长！演习不是儿戏，我们不能凭空想象来制定方案！』
『我们不能拿全团战士的生命去赌一个莫名其妙的『情报』！』
反对的声音几乎要掀翻屋顶。这些都是身经百战的军事主官，他们相信自己的经验，相信军事条令，绝不相信这种天方夜谭的预测。
高城没有说话，但他的拳头已经攥得发白。他死死盯着王庆瑞，想从他脸上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
然而，没有。
王庆瑞的表情平静得可怕。面对几乎所有人的反对，他没有愤怒，反而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举动。
他转头，对着紧闭的会议室大门喊了一声。
『林锋，你进来！』
门开了。
一个肩膀上扛着列兵军衔的年轻士兵，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了进来。
他身姿笔挺，眼神平静，仿佛走进的不是决定全团命运的最高指挥部，而是自家的连队食堂。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营长、教导员，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一个列兵？
出现在团级最高作战会议上？
高城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大脑一片空白。他看着自己的兵，那个在新兵连就让他又爱又恨的林锋，再看看稳坐泰山的团长，他彻底懵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庆瑞指着巨大的沙盘，对林锋说：『把你跟我说的，再跟在场所有的营长、教导员，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说一遍！』
『是！』
林锋应声出列，走到了沙盘前。
他没有丝毫的胆怯和紧张，目光沉静地扫过一圈军衔比他高出无数级的军官们，然后落在了沙盘上。
『各位首长。』
他一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与他年龄和军衔完全不符的强大自信。
『我认为，蓝军的总指挥官，何大校，他的作战计划，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
『他所有的电子战压制，所有的侦察机佯动，都是为了掩盖他真正的意图——斩首。』
林锋拿起指挥棒，没有指向众人争论不休的一、二号高地，而是精准地点在了钢七连驻守的那片不起眼的山头。
『这里，才是他的匕首要捅进来的地方。』
一营长嗤笑一声，刚想开口反驳，却被林锋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我知道各位首长在想什么。这不符合常规战术，甚至可以说是疯狂。但我们面对的，恰恰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指挥官。』
『我研究过何大校过去指挥的所有演习案例。他最擅长的，不是大开大合的正面进攻，而是利用对手的惯性思维，制造心理盲区，然后用最精锐的力量，发动致命一击。』
林锋的指挥棒在沙盘上移动，划出一条诡异的渗透路线。
『他会利用电子战瘫痪我们的前沿侦察，让我们变成瞎子和聋子。然后，他会派出一支规模不大，但战力极强的特种分队，沿着这条我们都以为不可能通行的山脊线，像幽灵一样渗透进来。』
『他们的目标不是占领阵地，不是消灭我们多少有生力量。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敲掉我们的指挥核心，钢七连。』
『因为他知道，钢七连是702团的魂。只要打掉钢七连，702团的士气就会崩溃。这比攻占任何一个高地都更有效。』
林锋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在场所有老军官的认知。
他的分析，没有引用任何条令，却处处暗合兵法；他没有说任何数据，却仿佛亲眼看到了蓝军的作战计划书。
那种逻辑的严密，那种对人心的洞察，那种超越了战术层面的战略远见，让所有质疑的声音都渐渐平息了。
他们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列兵，眼神从最初的荒谬、不屑，变成了惊疑、震撼，最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这个兵，到底是什么来头？
高城的心脏在狂跳。他看着林锋，那个曾经在他面前还有些收敛的兵，此刻却像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光芒万丈！
他突然明白了，团长为什么敢赌。
因为林锋给他的，不是一个猜测，而是一个近乎确定的未来！
沉默。
长久的沉默之后，一营长艰涩地开口：『就算……就算你说的都对。你凭什么这么肯定，何大凶会走这条路？这只是你的推演！』
林锋抬起头，直视着他。
『不，这不是推演。』
『这是必然。』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因为，如果我是他，我就会这么做。』
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狂！
太狂了！
但偏偏，没有人能反驳。
因为林锋刚才那番话展现出的战术素养，已经让在场的所有人，包括那些资历最老的营长，都感到了一丝寒意。
王庆瑞看着这一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知道，火候到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心头一颤。
『我再说一遍！』
王庆瑞站起身，如同一头怒狮，眼神扫过每一个人。
『这不是讨论，是命令！』
『从现在起，所有单位，立刻、马上，按照新方案重新部署！以钢七连为诱饵，张开一个口袋，我要把蓝军这把尖刀，死死地攥在手里！』
『出了任何问题，我王庆瑞一个人承担！上军事法庭，我第一个去！』
『都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
这一次，回答声响亮而整齐，再无一丝杂音。
军官们带着复杂到极点的心情，快步离开了会议室。他们看向林锋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高城没有走。
他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会议室里只剩下他和团长，还有那个依旧平静地站在一旁的林锋。
高城走到王庆瑞面前，挺直腰板，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报告团长！钢七连，保证完成任务！』
他的声音洪亮，眼神执拗得像一头牛。
王庆瑞点了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却被高城接下来的话打断了。
『但是！』高城的声音压低了，却带着一股拼命的狠劲，『我的兵是诱饵，我要最好的装备，最优先的火力支援！』
他死死盯着王庆瑞的眼睛，一字一顿。
『我要手榴弹，不是一人四颗，我要按箱算！我要加强型地雷，有多少给我来多少！我还要……』
他不是在讨价还价，他是在为自己的兵，为钢七连七十多条汉子的命，拼尽所有。
王庆瑞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最欣赏，也最头疼的爱将，没有批评他的“放肆”，反而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这才是他的兵，这才是钢七连的连长！
他重重地一挥手，打断了高城的话。
『批了！』
『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仓库里的东西，你随便挑！我只有一个要求！』
王庆瑞走到高城面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把蓝军的刀，给我掰断在钢七连的阵地前！』
『是！』高城吼得声嘶力竭。
……
黄昏降临，夜幕像一张大网，笼罩了整片演习场。
702团的防区内，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规模秘密调动，在无声中进行。
一个个班排，放弃了已经挖好的、足以抵御炮火的坚固工事，悄无声息地进入了新的、未知的伏击阵地。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迷惑，以及一丝风雨欲来的肃杀。
钢七连的临时阵地上，气氛更是凝重到了极点。
一箱箱崭新的手榴弹和弹药被分发下去，战士们的脸上没有喜悦，只有决然。他们知道，自己成了全团的“诱饵”，即将面对的，将是蓝军最疯狂的攻击。
高城看着这一切，表情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他穿过忙碌的人群，走到了正在检查一处诡雷线路的林锋身边。
周围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远处战士们压低声音的口令。
高城沉默了许久，仿佛在组织语言，又仿佛只是想这么站一会儿。
最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林锋。』
林锋抬起头，他的脸上沾着泥土，眼神在夜色中却亮得惊人。
高城死死地盯着他，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血丝，也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把我的兵，一个不少地，都给我带回来。』
这句话里，没有表扬，没有质疑，没有命令。
只有一个连长，对麾下士兵最沉重，也最卑微的托付。
林锋看着高城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紧绷的下颚线，看着他那身被自己扛起来的、名为“钢七连连长”的责任。
他没有说话，只是郑重地，用力地点了点头。
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
在他们脚下，是冰冷的土地和杀机四伏的陷阱。
在他们前方，是未知的黑暗和即将到来的雷霆风暴。
林锋重新低下头，手指灵巧地将最后一根引线接好，他的动作沉稳而有力，好像掌握的不是死亡的机关，而是战友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