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的伤比我想的还糟。
之前光线暗没看清,现在借着快要天亮的那点灰蒙蒙的光,我看见她左肩的伤口——不是简单的枪伤,伤口周围的肉发黑,像被烧焦了,边缘还有细小的、蛛网一样的暗红色纹路往外蔓延。
“子弹有问题。”她靠在一棵歪倒的树干上,喘气像拉风箱,“公司的特制弹头……掺了东西。”
“什么东西?”
“抑制晶石共鸣的。”她扯了扯嘴角,想笑但没笑出来,“他们怕我……像老陈那样反抗。”
我从背包里翻出最后一点干净布条,还有半瓶水——水袋在刚才逃跑时被树枝刮破了,只剩这点。我用布蘸水,想给她清理伤口,手刚碰上去,她就猛抽一口气,额头瞬间冒出汗珠。
“别碰。”她咬着牙说,“越碰扩散越快。”
那怎么办?我看着她肩上那些暗红色的纹路,它们像活的一样,还在慢慢爬。已经蔓延到锁骨位置了。
“有办法吗?”我问。
柳青没说话。她伸手进怀里,摸出个小铁盒——比装逆晶石的盒子还小,锈迹斑斑。她打开,里面是几颗黑乎乎的药丸,闻着一股刺鼻的草药味。
她吞了一颗,没用水,直接干咽。然后闭上眼,等。
大概过了五分钟,她肩上的暗红色纹路停止了蔓延。但也没退回去,就僵在那儿,像地图上的边界线。
“暂时压住了。”她睁开眼,眼底全是血丝,“但这药只能撑……最多两天。两天后如果还没解药……”
她没说完。不用说完。
天彻底亮了。雨停了,但林子里雾气很重,白茫茫一片,五步外就看不清东西。我们得离开这儿,公司的人随时会追来。
“能走吗?”我问。
她点头,撑着树干站起来,但刚站直就晃了一下。我赶紧扶住。她轻得吓人,像只剩一副骨头架子。
我们往雾里走。没有方向,只知道要离昨晚那地方越远越好。雾把声音都吞了,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踩在湿叶子上的脚步声。偶尔有鸟叫,但叫一声就停,像被什么吓着了。
走了大概一个小时,雾气稍微散了点。前面出现条小溪,水是清的,不是暗河那种黑水。我们蹲在溪边喝水,捧起来就喝,也顾不上干不干净了。
我洗完脸,抬头时看见溪对岸的石头上有东西。
是刻痕。很新,石头断面还是白的。刻的是个箭头,指向下游。箭头下面还有个符号——三条波浪线,中间一道竖杠。
“这是什么?”我问柳青。
她盯着符号看了几秒,脸色变了。“是老陈留下的记号。他教过我……三条波浪线代表水,中间竖杠是‘安全’的意思。他在说,沿着水走,有安全的地方。”
“他什么时候刻的?”
“二十六年前。”柳青站起来,“但他可能预感到……后来的人会用上。”
我们过了小溪,顺着箭头方向往下游走。溪流时宽时窄,两边是高高的土崖,长满了藤蔓。走了大概二十分钟,土崖上出现个洞口——不大,被藤蔓遮着,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拨开藤蔓进去,里面是个天然岩洞,不大,但干燥,地上甚至铺着干草。有人来过这儿,而且最近来过——干草还是新鲜的。
洞里还有东西。石壁上挂着个破布包,包里有几块硬饼、一小袋盐,甚至还有火镰和火石。最底下压着张纸。
纸是新的,墨迹还没完全干透。
我展开纸。上面只有一行字,字迹潦草,像匆匆写下的:
“往北三十里,黑水镇,找铁匠铺赵三。说陈守拙让你来的。别信任何人。”
没有落款。
柳青看完,沉默了很久。
“是老陈的笔迹。”她说,“但他二十六年前就……”
“可能他预料到会有这一天。”我把纸折好,“提前安排了人,在这条路上留东西。”
“或者,”柳青声音低下去,“他根本没死。”
洞里安静下来。只有洞外溪水的声音,哗哗的。
我坐在地上,把背包里的东西全倒出来。血晶石、逆晶石、陈老的册子(还好没湿透)、公司门徒名单、祭坛图纸。还有那把匕首,柳青的匕首,刃上还沾着矮壮汉子的血。
柳青靠坐在石壁边,闭着眼。她在忍疼,我看得出来,额头一层细汗,但一声不吭。
“黑水镇。”我说,“得去。”
“公司肯定也想到我们会往有人的地方跑。”她没睁眼,“镇上一定有他们的人。”
“所以才要找铁匠铺赵三。”我拿起那张纸,“陈老特意写了这个人,说明信得过。”
“也可能是个陷阱。”
我愣住。
柳青睁开眼,看着我。“老陈如果还活着,这二十六年,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阻止公司?他留这些线索,是为了帮我们,还是……为了引我们去某个地方?”
她说的有道理。可我脑子里一片乱,想不了那么远。
“那你说怎么办?”我问,“你伤成这样,得找大夫。荒山野岭的,哪儿来的大夫?只能去镇上。”
她没反驳。因为我说的是事实。
我们在洞里休息到中午。柳青吃了半块硬饼,我吃了另外半块。饼硬得像石头,得就着溪水才能咽下去。但吃完确实有点力气了。
下午,我们继续沿溪流往下游走。按照陈老留的记号,应该能走到有人烟的地方。
路比想象中难走。溪流在峡谷里拐来拐去,有些地方得蹚水,水冰凉刺骨。柳青走到后来,几乎是靠我架着走。她左肩的黑色伤口开始渗出暗黄色的脓水,味道很难闻。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走出峡谷。前面是片开阔地,远处能看见炊烟——是个村子,不大,十几户人家。
但我们没敢靠近。
村子口的大树下,停着两辆马车。马车是黑色的,车辕上刻着标记——一个圆圈,中间三道波浪线。
公司的标记。和祭坛上的符号很像,但不完全一样。
“他们在守株待兔。”柳青低声说,“知道我们会往这边来。”
我们退回林子里。天又快黑了,今晚必须找个地方过夜,柳青的伤拖不起。
正发愁,林子里突然传来口哨声。不是鸟叫,是人吹的,三声短,两声长。接着,有人说话了,声音很轻,但清晰:
“陈守拙让你们来的?”
我和柳青同时转头。
林子里走出个人。是个老头,看着六十多岁,一身粗布衣服,手里提着根烟杆。他长得普通,扔人堆里找不出来那种,但眼睛很亮,像鹰。
“你是谁?”我握紧匕首。
“赵三。”老头吐了口烟,“铁匠铺的赵三。”
“证据。”
老头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扔过来。我接住——是块铁牌,上面刻着和纸上一样的符号:三条波浪线,中间一道竖杠。背面刻着字:“守拙赠友,丙午年冬。”
丙午年,二十六年前。
“陈守拙让你在这儿等我们?”柳青问。
“等了很多年了。”赵三走过来,看了眼柳青的伤,眉头皱紧,“公司‘蚀骨弹’打的?你们真能惹事。”
“有办法吗?”
“有。”他蹲下来,从腰间掏出个小皮囊,倒出些黑色药粉,“但得回铺子里。这药粉只能暂时止痛,解不了毒。”
他给柳青伤口撒上药粉。药粉一沾伤口就冒白烟,柳青闷哼一声,但肩上的暗红色纹路确实停止了蔓延。
“跟我来。”赵三起身,“走小路,避开村子。”
我们跟着他在林子里穿。老头看着年纪大,但走路飞快,对地形熟得就像在自己家后院。天完全黑透时,我们到了一处山坳,里头有几间屋子,烟囱冒着烟。
是铁匠铺。真的在打铁,能听见叮叮当当的声音。
赵三推门进去。屋里热得像个蒸笼,炉火烧得正旺,一个年轻人正在捶打一块烧红的铁。见我们进来,年轻人停下手,眼神警惕。
“我徒弟,小六。”赵三简单介绍,“去把后屋收拾出来,再烧锅热水。”
小六点头,放下锤子走了。
赵三领我们进后屋。屋子不大,但干净,有炕,有桌子。柳青躺到炕上,脸色已经白得透明。
赵三检查了她的伤口,摇头。“蚀骨弹的毒进了血脉,光外敷不行。得用‘洗髓汤’,但那东西……”
“那东西怎么了?”
“配方里缺一味药。”赵三看着我,“龙血藤。只长在老鸦山最深处的悬崖上,而且……那里现在被公司的人守死了。”
“我去采。”我说。
“你去送死。”赵三点了烟,“公司现在把老鸦山围得铁桶一样,就等着你回去。你昨晚搞出那么大动静,整个山区的据点都惊动了。”
“那她怎么办?”
赵三沉默了一会儿。“洗髓汤没有龙血藤,效果只有三成。三成几率能清掉毒,七成几率……毒发更快。”
柳青在炕上动了动。她睁开眼,看着我们。
“不去老鸦山。”她说得很慢,但清楚,“陈守拙留的线索……不止一条。名单上,除了李司监,还有谁在附近?”
我掏出名单。借着油灯光,快速扫过。名字、职务、地点……
“有一个。”我说,“‘周管事’,负责‘北三区物资调度’,常驻地点是……黑水镇北二十里,货栈。”
柳青眼睛亮了一下。“货栈……物资调度……他手里,可能有龙血藤的库存。”
赵三吐了口烟。“周麻子啊。我认识。贪财,好酒,胆子小。但他确实是公司的人,你们去找他,等于自投罗网。”
“不找他。”柳青撑着坐起来,“偷。”
屋里安静了。
炉火噼啪响了一声。外头传来打铁声,小六又开工了。
“怎么偷?”我问。
“我知道货栈的布局。”柳青说,“老陈以前带我踩过点。仓库在地下,有暗门,从后山能进去。但里头有守卫,还有机关。”
“机关你知道怎么破吗?”
“知道一部分。”她看着我,“但得有人引开守卫。”
赵三磕了磕烟杆。“我可以帮忙引开一部分。但最多一刻钟。一刻钟内,你们必须进去、找到东西、出来。”
“够了。”柳青躺回去,“明天晚上行动。今晚……我得睡会儿。”
她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稳。赵三看了她一会儿,摇头,出去了。
我坐在炕边,看着柳青苍白的脸。她睡得很沉,但眉头皱着,像在做什么不好的梦。
我从怀里掏出那两块晶石。血晶石温温的,逆晶石凉凉的。昨晚那诡异的黑色光柱和天空的眼睛图案……那到底是什么?
正想着,血晶石突然轻轻震动了一下。
很轻微,但确实震了。我把它举到眼前,对着油灯光看。
晶石深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不是流动的光,是……轮廓?很小,像个人影,蜷缩在核心。
我眨了眨眼,再看,又什么都没有了。
幻觉?还是失血过多眼花了?
窗外,夜色浓得像墨。远处山里,传来隐约的狼嚎。
不,不是狼嚎。是别的什么,声音拖得很长,带着某种奇怪的韵律。
像在呼唤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