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一滞。
此前所有言语,层层推进,兜转回旋,终于抵达这一刻的终点。
这也是朱雄英早已设定的方向。
“那你究竟想做什么?”马皇后眉头紧锁,声音微颤。
方才还在剖析科举之弊,批判以四书五经为核心的选才方式。
连先帝追求的“平衡”都被说得漏洞百出,条条在理。
怎么现在又否认初衷?
就在她困惑之际,朱雄英嘴角轻扬。
“正如前所说,儒学本身从未停滞,科举也非一成不变。”
“北宋王安石推行新法时,便已将科举重心从诗词歌赋转向经义策论。”
“甚至将吟诗作对视为旁支末流。”
“既然如此,我大明为何不能改革选才之道?”
“眼下情形是——”
“自洪武初年,各地官学皆以四书五经为纲,学子日日听讲,所学者却是大儒之间彼此冲突、互相矛盾的注解。”
“这般学习,说到底,不过是虚耗光阴。”
朱雄英语调冰冷,终于道出了真正的主张。
与此同时——
宫门外,老爷子一行人,悄然抵达。
熟悉的声音传来。
老人眼眶瞬间泛红。
朱标心头一热,几乎要破门而入。
就在此时,老爷子捕捉到了朱雄英最后几句话。
他一把拦住朱标,神情凝重,“听下去。”
朱标停步。
屋内,话语再度响起——
“倘若四书五经真能济世,”
“洪水淹没良田时,它可曾救过一人?”
“百姓饿得发抖时,它能否变出一碗热饭?”
“山匪挥刀劫村时,它能不能让凶徒放下屠刀?”
“敌军铁蹄踏境时,它可有本事叫他们自行退走?”
“不能。”
“一件也做不到。”
“既然如此——”
“既不能填饱肚子,不能救灾安民,不能平贼御寇,不能驱逐外侮,
“那大明为何要把全部希望,压在这套陈旧的科举之上?”
朱雄英挺身坐起,语气如铁。
“既然旧路走不通,”
“那就从今日起,重塑儒学的意义!”
“空谈天理?大明不需要。”
“想治学者,去深研学问。”
“愿务实业者,去钻研百工。”
“大明真正需要的人才,是能让国力步步提升的实干之士!”
“以学堂为根基——”
“不再强迫孩童死记‘之乎者也’,不再让无知小儿背诵无用章句。”
“大明的孩子,应当学习真实可用的知识。”
“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层层递进。”
“三百六十行,行行皆可出状元,行行皆应入教育。”
“先打牢根基,待成年之后,依志趣择业定向。”
话至此处,朱雄英抬手从袖中取出一物。
一本册子。
封面上,数个烫金大字在日光下灼灼生辉——
《十二年基础教育手册》!!!
当下的大明,已站在变革的门槛。
但凡变革,必动既得利益。
首当其冲,便是以四书五经为核心的科举体制。
朝中官员、天下大儒、各地举人秀才,还有无数寒窗苦读的学子,谁会甘心接受?
没人愿意承认,半生所学,终成废纸。
可如今局势已不容回头。
新稻种已在南方试种,铁轨正向北延伸,蒸汽机初现雏形,军器监火器日夜赶工……
这些事,靠只会背经书的人,做得出来吗?
朱雄英心里清楚:
做不了。
但他也并未打算,如某些人揣测那般,将四书五经彻底扫进尘埃。
他只是不愿,让它们继续垄断一切。
“四书五经”不再是唯一的晋身之路,取而代之的,是面向整个大明子民的全新教育体系。
这并非否定儒学的价值。
相反,它被重新安置在了一个更为深远的位置上。
儒家所强调的忠诚、秩序与家国一体的理念,早已深深嵌入这片土地的血脉之中。
从北地重归版图的速度便可看出端倪——那些曾陷落于外族的土地,百姓心中依旧记着大明正统。
这份认同,不是靠刀兵强压得来,而是从小耳濡目染的伦理教化所铸就。
朱雄英编撰的《十二年基础教育手册》,正是以此为基,向外延展。
当马皇后与门外那位老人翻开第一页时,便会察觉其中深意:儒学未亡,只是不再垄断前程。
与此同时,百工技艺将被正式纳入国家培育的范畴。
炼铁、造船、测量、机械构造……这些以往被视为“匠气”的学问,将成为推动国力跃升的关键力量。
这条路不会一蹴而就。
若洪武朝的君臣走不完,那就由他继续走下去。
西方尚未觉醒之时,伽利略未曾登台,牛顿尚在襁褓,而他已经知晓:
为何果实坠地?
同等高度下,轻重之物是否同落?
如何测算不规则金属的体积与密度?
磁极之间有何牵引?运动背后藏着何种规律?
还有那尚未被命名的力量——电,能否成为新的能源?
这些知识,将一点一滴注入大明的根基。
未来的脚步,不会慢于任何人。
这片土地,终将走在世界的前方。
真正的富强,不只是仓廪实,更在于智慧之火永不熄灭。
正如他曾对老爷子所说:“日月所照,皆为大明。”
要实现这一切,光有思想不够。
需要铁路如脉络般贯通南北,输送人力与物资;
需要巨舰破浪远洋,将大明的旗帜带向未知海域;
甚至需要一种能飞越长空的机器,在云层之上俯瞰山河。
最后这一项,连他自己也无法预知何时能成。
但他清楚一点:倘若仍死守科举旧制,终生恐怕都等不到那一天。
思绪落定,他望向马皇后,声音平静却坚定——
“奶奶,手册就留在这里。”
“读完之后,你们自会明白。”
“北境捷报,不久便会传来。”
“那时你们就会知道,今日之大明,已非往昔可比。”
“是延续旧路。”
“还是迈向未知。”
“答案,终究在你们手中。”
话音落下,朱雄英缓缓起身。
在马皇后惊疑的目光中,身影渐渐模糊,仿佛融入了山间升起的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