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三点,城中村深处。
阿丽是一只鸡,她拖着疲惫的身子,从那个散发着霉味和廉价香水混合气味的小旅馆后门走出来。
生意不好,最后一个客人尤其难缠,费了她好大功夫,赚的钱却少得可怜。她现在只想赶紧回到那个租来的、仅有几平米的小隔间,冲个凉,倒头就睡。
城中村的巷子像迷宫,两侧的握手楼把天空挤成一条细缝,路灯坏了好几盏,剩下的也昏黄不明,勉强照亮脚下一小片湿滑的地面。空气里弥漫着油烟、垃圾和一种无法言说的颓败气息。
小腹传来一阵紧过一阵的胀痛。坏了,大概是晚上喝了那瓶冰水闹的。阿丽皱紧眉头,四下张望。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想找个干净像样的厕所简直是痴心妄想。她记得前面巷子拐角有个公厕,是那种老式的、蹲坑的,脏是脏了点,但能应应急。
她加快脚步,高跟鞋在寂静的巷子里敲打出空洞的回音,格外刺耳。
公厕就在眼前,像个蹲伏在黑暗里的怪兽。女厕这边的灯彻底灭了,只有男厕那边透过来一点微弱的光。阿丽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硬着头皮走进去。
一股浓烈的氨水混合着消毒水也压不住的恶臭扑面而来,呛得她差点吐出来。手机光柱扫过,墙壁斑驳,满是污秽的涂鸦,绿色的隔间门有的关着,有的歪斜地开着。地面湿漉漉、黏糊糊的,不知道是水还是别的什么。
她屏住呼吸,找了个看起来相对干净点的隔间,小心地推开虚掩的门。确认坑里没什么骇人的东西,她才侧身进去,反手插上那个锈迹斑斑、并不牢靠的插销。
解决内急的过程并不轻松,在这种环境里,每一秒都是煎熬。她尽量不碰到任何东西,心里默念着快点结束。就在这时,隔壁的隔间传来了声音。
是有人进来了。
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很轻,很慢,然后是与她一门之隔的隔间门被拉开的吱呀声,接着是关门、插销落下的轻微响动。
阿丽稍微松了口气。有个伴总比独自一人在这鬼地方好,尽管彼此看不见。她继续自己的事,尽量不发出太大声音。
然而,隔壁从一开始就安静得出奇。没有预期的声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就好像……那个人只是进去,关上门,然后就一直静静地站着。
阿丽心里泛起一丝古怪。但她没多想,也许是别人也和她一样,只是来方便一下。
她完事了,整理好衣服,轻轻拉开插销,推开隔间门。她走到那个破旧的水池边,拧开水龙头,还好,有细细的一股水流出来,她快速地冲了冲手,冰凉的水让她打了个激灵。
她关掉水龙头,准备离开。下意识地,她瞥了一眼隔壁那个隔间。门还关着,下面的缝隙里,能看到里面没有光透出来,一片漆黑。
也许人家还没好。阿丽没停留,快步走出了公厕。外面的空气虽然污浊,但比里面好多了。她深吸了一口,沿着来路往回走。
走了大概十几步,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浮上心头。她总觉得……背后有什么。
她猛地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巷子空荡荡的,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狗吠。公厕静静地待在黑暗里,没有任何人跟出来。
自己吓自己。阿丽摇摇头,肯定是太累了。她转过身,继续走。
可是,那种被跟随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晰。不是脚步声,也不是影子,就是一种感觉。感觉有个东西,不远不近地,吊在她身后。
她走,它也走。她停,它也停。
阿丽的心开始怦怦跳。她再次停下,猛地回头,手机手电筒的光柱迅速扫过身后的巷子。
空无一人。墙壁、垃圾桶、胡乱停放的电动车,一切如常。
但那种感觉,如影随形。
她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巷子里显得格外慌乱。她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跑过几个弯,眼看就要到自己租住的那栋楼下了。楼下的防盗门虚掩着,平时总有人图方便不关严。她一个箭步冲过去,拉开门,闪身进去,然后用力将门“砰”地关上,迅速反锁。
背靠着冰冷的铁门,她大口喘着气。安全了……吧?
她住在四楼。没有电梯,只有狭窄、陡峭的楼梯。楼道里的声控灯时好时坏。她用力跺了跺脚,一楼的灯亮了,昏黄,但让人安心。
她开始上楼。脚步声在楼梯间回荡。
咯噔,咯噔。
就在她的脚步声间隙,她似乎听到了一点别的动静。
很轻,很细微。
她停下,屏住呼吸听。
那声音也停了。楼道里死寂。
是回声吧?她安慰自己。继续往上走。
走到二楼和三楼之间的转角平台,她又听到了。不是回声,那声音比她脚步声慢半拍,像是……在她下面几级台阶,有个东西,也在上楼。
阿丽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她不敢停下,也不敢回头,只是越走越快,几乎是在爬楼梯。
她清晰地听到,另一个脚步声也跟着加快了!它跟上来了!
恐惧攫住了她。她冲到四楼,手忙脚乱地掏出钥匙,钥匙串哗啦作响,她的手抖得厉害,对了好几次才插进锁孔。拧开,推门,进去,反手“砰”地关上门,链条锁也飞快地扣上。
背靠着门板,她滑坐在地上,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门外,楼梯间里,那跟随的脚步声,在到达她门口的位置时,停了。
一片死寂。
它……就停在门外?
阿丽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她死死地盯着门板,仿佛能透过它看到外面的东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门外没有任何动静。声控灯大概也灭了,外面一片漆黑。
也许……也许只是错觉,是别的邻居晚归?她拼命给自己找理由。
就在这时,隔壁传来了开门声和说话声。是那对和她一样租住在这里的年轻夫妻,男的好像叫强子,女的小美,他们好像也刚回来,或者是还没睡。
“妈的,今天手气真背!”是强子粗声粗气的声音。
“输了多少?叫你早点回来不听!”小美的声音带着埋怨。
“啰嗦什么!快开门,憋死了,回去好好弄你一下……”
接着是钥匙声,开门声,关门声。
邻居的动静让阿丽稍微找回了一点勇气。也许真是自己吓自己。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把眼睛凑近猫眼。
猫眼视野有限,外面楼道一片漆黑,声控灯没亮,什么都看不见。
她犹豫了一下,极度轻微地,用手指叩了叩门板。
“啪嗒。”
楼道的声控灯应声亮了。昏黄的光线透过猫眼,阿丽看到了外面的情形——空无一人。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果然是幻觉,太累了,神经紧张。她彻底放松下来,感到一阵虚脱。现在,她需要洗个热水澡,然后睡觉。
她脱掉高跟鞋,赤脚走进这个狭小的空间。说是家,其实就是一个大开间,用帘子隔开了睡觉和做饭的地方。她放下包,走向角落那个用玻璃隔出来的小淋浴间。
热水冲刷着身体,带走一些疲惫和恐惧。氤氲的水汽弥漫开来,让她感觉好多了。她闭上眼睛,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洗完澡,她裹着浴巾走出来,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到唯一的桌子前,拿起吹风机。
插上电源,打开开关。
吹风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盖过了一切。热风呼呼地吹出来。
她对着镜子,开始吹头发。镜子上蒙着一层水汽,她的脸显得模糊不清。
吹着吹着,她无意中抬眼,看向蒙着水汽的镜子。
镜子里,只有她模糊的身影,和身后狭小、杂乱的房间轮廓。
但是……好像有哪里不对。
她关掉了吹风机。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
她的目光死死盯住镜子。水汽正在慢慢消散,镜中的影像逐渐清晰。
她看到自己,裹着浴巾,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上。看到身后那张凌乱的床。看到床对面那面空白的墙。
墙?
阿丽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她猛地转身,看向自己身后的那面墙。
空白的,除了有些污渍,什么都没有。
她再猛地转回头,看向镜子。
镜子里,映照出她惊恐的脸,和她身后的墙。而在那面空白的墙上,在镜子的映照里,多了一个模糊的、人形的轮廓。就像一个透明的人,静静地站在那里,靠着墙。
不!是幻觉!是水汽!
阿丽疯了一样用毛巾去擦镜子。镜子被擦得干干净净,清晰地映出房间的一切。
那个模糊的人形轮廓,依旧在。就在镜子里,她身后的墙上,静静地靠着。
现实中回头看,墙上空空如也。
只有镜子里能看到它。
它……跟着她回来了。从那个公厕,跟着她,进了这个房间。此刻,就站在……或者靠在,她身后的墙上,在镜子的倒影里。
阿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浑身僵硬,动弹不得,甚至连尖叫都发不出来。她死死地盯着镜子,盯着那个模糊的轮廓。它没有动,没有表情,就那么静静地“靠”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是几分钟。阿丽猛地伸手,拔掉了吹风机的电源。她不敢再看镜子,跌跌撞撞地退到床边,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缩在床角。
她不敢睡,也不敢动。眼睛一会儿看向那面空白的墙,一会儿又忍不住瞥向那面镜子。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心脏。
这一夜,无比漫长。
第二天,阳光透过狭小的窗户照进来。阿丽几乎是从地狱里熬了过来。她鼓起勇气,再次看向镜子。
镜子里,只有她和房间正常的倒影。那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消失了。
她像虚脱一样瘫软下来。是梦吗?是幻觉吗?
她不敢确定。接下来的几天,她活得心惊胆战。每次回家开门,都要反复确认。不敢轻易照镜子,尤其是晚上。她甚至不敢再去那个公厕,宁愿绕远路或者用痰盂解决。
那个东西,似乎没有再出现。但它带来的恐惧,已经深深扎根。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她勉强接了个客,回来得比较早。经过隔壁夫妻门口时,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
“你他妈的是不是有毛病!大半夜不睡觉,站那儿吓唬谁呢!”是强子的吼声。
“我……我没有!我起来上厕所而已!”小美带着哭音。
“放屁!老子一睁眼,就看到你直挺挺地站在床头,瞪着我看!叫你也不应,推你也不动,跟个死人一样!”
“我真的没有!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好像……好像是看到有个影子站在你那边……”
“滚你妈的!少吓唬人!这破地方真他妈邪门!明天就搬!”
争吵声渐渐低下去,变成了压抑的哭泣和咒骂。
阿丽站在自己门口,拿着钥匙的手抖得厉害。她想起那天晚上,她听到那对夫妻回来……那个东西,当时就停在她门外。
它是不是……并没有离开这层楼?
它是不是……找了新的“邻居”?
她飞快地打开门,冲进房间,反锁。她靠在门上,心脏狂跳。她不敢开灯,不敢去看房间里的镜子。
她慢慢地滑坐在地上。她知道,那天晚上在公厕,她确实把什么东西带回来了。它不是幻觉。它可能还在,以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徘徊在她周围,或者,已经扩散开来。
她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说过,有些脏东西,会像气味一样,无声无息地黏上人,跟你回家。你看不见它,摸不着它,但它就在那里。有时候,你甚至能在镜子的倒影里,瞥见它模糊的影子,它就静静地待在你的世界里,不离开。
这个城中村,又多了个不能说的秘密。夜深人静时,女人们会互相告诫:别去巷子深处那个公厕,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听说,有个姐妹从那儿带了东西回去,那东西,不喜欢独处。
怪谈,就这样在潮湿阴暗的角落里,悄悄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