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雅安乡村,是一幅被时光精心浸染的画卷。远山如黛,层林尽染,枫树叶红得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与常青的松柏交织成大自然最绚烂的锦缎。
山脚下的稻田已经收割完毕,留下整齐的稻茬,偶尔有几只麻雀在上面跳跃觅食。农家的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泥土的混合气息,带着一丝凉意,提醒着人们霜降已过,寒冬将至。
王德贵和他的婆娘李明琴就在这样一个日子里,开着那辆破旧的三轮摩托车,到五十里外的集市上卖核桃。今年核桃收成不错,两口子心情也好,一路上有说有笑。
“狗日的,今天那个买核桃的老娘们真能砍价,要不是看你娃在旁边劝,老子才不卖给她!”王德贵握着三轮车的方向盘,嘴里叼着烟,眯着眼睛看前方的山路。
李明琴裹紧了头巾,在丈夫背上捶了一拳:“龟儿子,要不是我,你今天能把这车核桃全卖完?你感谢老娘还来不及!”
王德贵嘿嘿一笑,空出一只手在妻子大腿上捏了一把:“是是是,我婆娘最能干,晚上回去好好犒劳你。”
“死鬼,好好开车!”李明琴笑骂着,眼里却带着满足。
这时太阳已经西斜,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今天是农历十月初十,寒衣节。在这里寒衣节和七月十五一起都叫鬼节。按照当地习俗,这天太阳落山后不宜在外逗留,家家户户都要早早回家,在门前撒上灰烬,防止孤魂野鬼误入。
王德贵看了眼渐渐暗沉的天色,不由得加快了车速。三轮摩托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着,发出“突突突”的噪音,在山谷间回荡。
“快点开,天要黑了。”李明琴望着越来越暗的山路,心里有些发毛,“今天是鬼节,我妈说过,这天黑后外面不干净。”
王德贵不以为然地吐了口唾沫:“球哦!都啥子年代了还信这些,你娃脑壳里头装的是豆腐渣嘛?”
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不由得加大了油门。
这条山路他走了十几年,闭着眼睛都能开回家,但今天不知为何,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周围的景物似乎变得陌生起来,原本应该出现的路标迟迟不见踪影,山路两旁的树木也变得稀疏古怪,扭曲的枝桠在暮色中像是张牙舞爪的鬼怪。
“死鬼,你确定没走错路吗?”李明琴紧紧抓着丈夫的衣角,声音有些发抖,“我咋觉得这条路不对劲啊。”
王德贵心里也打鼓,但嘴上还是硬气:“错个锤子!老子走了十几年的路,还能错?”
就在这时,三轮车的大灯忽然闪烁了几下,然后彻底熄灭了。
王德贵骂骂咧咧地下车检查,却找不出任何毛病。更奇怪的是,原本应该完全黑暗的山路,此刻却笼罩在一片诡异的青灰色光芒中,能见度反而比之前还要好一些。
“见鬼了,灯咋个突然坏了?”王德贵爬回驾驶座,使劲拍打着仪表盘。
李明琴紧张地环顾四周,突然抓住丈夫的胳膊:“德贵,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个人?”
王德贵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不远处路边站着一个人影,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
“大概是同路的,我问问路。”王德贵说着,朝那人喊了一声,“喂!老乡,这条路是往王家沟方向不?”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王德贵和李明琴同时倒吸一口冷气。那根本不是活人——它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白色,身体像是飘在空中,没有脚。
“妈呀!”李明琴尖叫一声,死死抓住王德贵的胳膊。
王德贵也吓得不轻,但还是强作镇定,猛地踩下油门:“管他娘的,冲过去!”
三轮车发出嘶哑的轰鸣声,从那个无脸鬼影旁疾驰而过。过去的一瞬间,王德贵瞥见那鬼影似乎举起了手,像是在向他们招手。
接下来的路更加诡异。周围的景物完全变了样,原本熟悉的山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芜的坡地,坡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坟包,有些坟已经破损,露出里面的棺材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臭味,像是死老鼠的味道,但又更加刺鼻。
“这……这是哪儿啊?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李明琴带着哭音问道。
王德贵此时也慌了神,额头渗出冷汗:“邪门了,这地方我从来没见过。”
突然,三轮车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猛地一震,然后熄火了。无论王德贵怎么尝试,发动机都打不着火。
“狗日的破车!”王德贵气得猛捶方向盘。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响,像是很多人在低声细语,又像是风吹过坟头的呜咽声。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越来越近。
“德贵,你看...”李明琴的声音颤抖得几乎说不出话。
王德贵抬头一看,顿时浑身冰凉——只见周围的坟包上,开始慢慢爬出一个个人形的东西。它们有的残缺不全,有的浑身是血,有的甚至已经腐烂大半,露出森森白骨。这些“东西”正缓缓向三轮车围拢过来。
“鬼!有鬼啊!”李明琴尖叫起来。
王德贵也吓傻了,呆坐在驾驶座上,眼睁睁看着那些鬼物越来越近。最前面的一个鬼物穿着民国时期的衣服,脸上只有一个黑洞洞的眼眶,另一只眼睛耷拉在外面,它张开没有嘴唇的嘴,发出“咯咯”的笑声。
“跑!”王德贵终于反应过来,拉起已经软瘫的妻子,跳下三轮车,向唯一没有鬼物的方向狂奔。
他们跌跌撞撞地跑着,身后的鬼物不紧不慢地追赶着,发出各种可怕的声音。更可怕的是,他们发现无论跑多快,那些鬼物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既不追上,也不被甩开,仿佛在戏弄他们。
“德贵,我…我跑不动了...”李明琴喘着粗气,脸色苍白。
王德贵也好不到哪去,但他知道停下就是死路一条。他拽着妻子,拼命向前跑。突然,他们眼前出现了一条小路,路旁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三个大字:黄泉路。
“黄泉路?”王德贵心里一沉,民间传说中,黄泉路是通往阴间的道路,活人走上黄泉路,就再也回不来了。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传来了更加恐怖的声响。回头一看,那些鬼物似乎失去了耐心,加快了速度向他们冲来。
“管不了那么多了,跑!”王德贵拉着妻子踏上了黄泉路。
这条路比之前更加诡异,路两旁漂浮着无数绿色的鬼火,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腐臭味。更可怕的是,他们开始看到一些熟悉的景象——路边的树上挂着一个个尸体,有些还在微微抽搐。
突然,李明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妈呀!那……那不是张寡妇吗?”
王德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已经死去三年的张寡妇正站在路边,朝他们招手。她的肚子被剖开,肠子拖在外面,脸上却带着诡异的微笑。
“别看!快跑!”王德贵强忍着恐惧,拉着妻子继续前冲。
然而更让他们毛骨悚然的景象出现了——前方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当看清那张脸时,两口子同时僵住了。
那是李明琴已经去世八年的父亲李老汉!他保持着死时的模样,满脸是血,头上有一个明显的大洞,那是他当年车祸身亡的伤口。
“明琴...德贵...”李老汉开口了,声音像是从地狱传来,冰冷而空洞,“你们来了...来陪我了...”
“爸...你…你不是已经...”李明琴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完整。
“明琴,快跑!他不是你爸!”王德贵大吼一声,拉着妻子就要从旁边绕过去。
但李老汉——或者说那个冒充李老汉的东西——突然张开双臂,挡住了去路。它的嘴巴不自然地张开,越张越大,直到裂到耳根,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尖牙。
“来陪我吧...明琴...”它嘶吼着扑了过来。
王德贵猛地推开妻子,自己却被那东西抓住了胳膊。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传遍全身,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冻僵了。
“德贵!”李明琴惊叫。
危急关头,王德贵想起老人说过,舌尖血能驱邪。他狠命咬破舌尖,对着那鬼物喷出一口血水。
“啊……”鬼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松开手向后退去,被血水喷到的地方冒起阵阵白烟。
王德贵趁机拉起妻子继续狂奔,不顾身后鬼物愤怒的咆哮。
接下来的路程更加恐怖。路两旁的鬼影越来越多,它们试图抓住奔跑的两人,冰冷的手指几次擦过他们的皮肤。
有时,他们会看到一些极其可怕的幻象——有鬼物正在掏出一具尸体的肠子,那肠子像是活蛇般蠕动;有鬼物在分食一具刚刚死去的尸体,咀嚼骨头的声音清晰可闻;还有的鬼物在互相撕扯,将对方的肢体扯下...
每一次,当他们快要被追上时,王德贵就咬破已经伤痕累累的舌尖,喷出鲜血逼退鬼物。但这种方法显然不能一直用下去,他的意识因为失血和恐惧已经开始模糊。
“德贵,前面有光!”李明琴突然喊道。
王德贵勉强抬头,果然看到前方不远处似乎有微弱的光亮。这给他们注入了一线希望,两人拼尽最后力气向光亮处跑去。
随着他们接近,光亮越来越明显,似乎是一盏灯笼发出的光。更令人惊讶的是,他们看到灯笼旁站着一个人影,一个活生生的人!
“救命!救救我们!”李明琴用尽力气喊道。
那人转过身,举起灯笼照向他们。借着灯光,他们看清那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脸上布满皱纹,但眼神却异常清澈。
“快过来,这边!”老太太向他们招手。
两人跌跌撞撞地跑到老太太身边,顿时感觉周围的寒意减轻了不少。回头一看,那些追赶的鬼物在距离他们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不敢再上前,只是在那里张牙舞爪地嘶吼。
“你们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娃儿,鬼节晚上也敢在外头晃荡!”老太太责备道,递给他们一人一个护身符,“拿着这个,跟我走。”
王德贵和李明琴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紧紧握住护身符,跟着老太太向前走。老太太提着灯笼,嘴里念念有词,所到之处,鬼物纷纷退避。
走了一段路后,眼前的景物突然一变,他们重新回到了熟悉的山路上,不远处正是王家沟的村口。三轮车就停在路中间,仿佛从未移动过。
“记住,鬼节晚上莫要在外游荡。”老太太严肃地说,“赶紧回家去,在门前撒上灶灰,三天不要出门。”
王德贵和李明琴千恩万谢,答应一定照办。当他们再次抬头时,老太太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手中的护身符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
两人不敢耽搁,赶紧检查三轮车。奇怪的是,车竟然一点问题都没有,一打火就启动了。他们战战兢兢地开车回到村里,发现村中灯火通明,很多人拿着手电筒在喊他们的名字。
“德贵!明琴!”这是王德贵的哥哥王大富的声音。
“我们在这儿!”王德贵回应道。
很快,村民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说开了。原来,王德贵夫妇迟迟不归,电话也打不通,王大富怕出事,找了村里人,已经组织起来准备去找他们了。今天鬼节,大家都很担心。
回到家中,王德贵按照老太太的嘱咐,在门前撒上灶灰,然后紧紧关上门窗。直到坐在熟悉的炕上,捧着热腾腾的茶水,两口子才感觉真正活了过来。
“日他先人板板,今天真是见了鬼了!”王德贵喝了一口酒压惊,手还在微微发抖。
李明琴心有余悸地靠在他身上:“那个老太太是哪个?为啥子会救我们?”
王德贵摇摇头:“不晓得,可能是山里的仙人吧。”
第二天,他们向村里最年长的九叔公描述了老太太的相貌。九叔公听后震惊地说:“那是梅婆婆啊!她死了都快八十年了!生前是咱们这一带有名的巫婆,专门帮人驱邪避鬼。”
王德贵和李明琴面面相觑——所以,救他们的也不是活人?
“不管是人是鬼,她救了我们的命。”王德贵说,“明天我们去她坟上烧点纸钱,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李明琴连连点头,然后突然想起什么,在丈夫背上捶了一拳:“狗日的,明年鬼节你要是再敢出去,老娘打断你的腿!”
王德贵嘿嘿一笑,把妻子搂在怀里:“不敢了不敢了,老子魂都吓飞了,还敢个锤子!”
窗外,月光洒在安静的山村上,偶尔传来几声狗吠。王德贵和李明琴相拥而眠,都做了噩梦,但至少他们还活着,还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自那以后,王家沟的人们更加严格遵守鬼节的禁忌,太阳落山后绝不出门。谁知道下一次,是否还能幸运地遇到梅婆婆这样的守护者呢?
偶尔,在深秋的夜晚,当山风吹过村庄,村民们还能听到远处传来的诡异声响,像是无数鬼魂在呜咽。这时,大家都会赶紧检查门窗是否关好,灶灰是否撒得均匀。
毕竟,阴阳两界的界限,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远比人们想象的要模糊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