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光阴,如南洋季风,吹过海峡,卷走旧梦。
王隔壁因投资失败,欠下巨债,债主日日登门,家中米缸几近见底。他想起阿轩葬礼上的豪掷千金,心想:“那南洋弟弟既然能风光大办丧事,必是富商之后,或许能借我一笔,渡过难关。”
他托人打听,终于寻到阿轩在新加坡的住址——牛车水附近一条老巷,门牌斑驳,藤蔓缠墙,一栋两层排屋,灰瓦红柱,门前种着几株木槿,花开正艳。
一个雨后的黄昏,王隔壁提着一盒家乡茶叶,叩响了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
门开,阿轩站在门口,身形清瘦如旧,眉目间却多了几分沧桑。他见是王隔壁,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温和笑容:“哥,快请进。”
屋内陈设简朴,一张八仙桌,四把竹椅,墙上挂着几幅南洋风景画,角落一台老式风扇嗡嗡转动。阿轩泡上功夫茶,茶香袅袅,氤氲在潮湿的空气里。
“哥,多年不见,您瘦了。”阿轩递过茶盏,语气诚恳。
王隔壁苦笑:“生意砸了,债台高筑,日子难熬。听说你日子过得好,想……想借点钱周转。”
阿轩沉默良久,低头拨弄茶壶,声音低沉:“哥,实话跟您说,我也是打工的,在船厂做焊工,月薪三千新币,还要养妻儿,实在帮不了大忙。”
王隔壁心头一沉,脸上勉强挤出笑:“无妨无妨,我就问问……你过得好就行。”
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书桌一角。一本旧相册半开,压在台灯下。他好奇走近,随手翻开——
瞳孔骤然收缩!
相册中赫然是父亲王老汉年轻时的照片!黑白影像,青年立于码头,肩扛麻袋,目光坚毅。照片旁贴着一张泛黄的船票,日期为民国三十八年。
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照片下方一行英文钢笔字,清晰写着:
“my grandfather, wang Laohan, passed away in 2025. I never met him.”
(我的伯父王老汉,于2025年去世。我从未见过他。)
“我从未见过他?!”王隔壁如遭雷击,手中相册“啪”地掉在地上。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阿轩:“你到底是谁?!你说你是爸的儿子,可你称他为‘伯父’?你根本不是他亲生的!”
阿轩脸色瞬间苍白。他缓缓起身,关上门窗,拉上窗帘,屋内顿时昏暗。他重新坐下,双手交握,指尖发白,许久才开口:
“哥,叔叔,是时候说了……真相,我一直瞒着你们。”
他声音低缓,如潮水退去,露出深埋的礁石:
“我爸,叫王老二,是我伯父王老汉的拜把子兄弟。当年兵荒马乱,他们一起逃难,辗转到了新加坡。我伯父在船厂扛铁板,我爸在码头当搬运工。后来,我爸娶了阿梅——就是你们父亲提到的那个南洋女子。他们生了我,一家三口,虽苦却安。其实,我爸在江南还有原配老婆...”
王隔壁听得呼吸急促,手指紧扣茶杯。
阿轩继续道:“也许是老天惩罚,好景不长,我五岁那年,我爸得了肺痨,咳血不止。临终前,他拉着伯父的手,哭着说:‘弟啊,我走了,阿梅和轩儿就托付给你了。你若回乡,别告诉家里这边的事情,就说我死了,免得她伤心;若你不回,也请照拂他们母子,让他们活下去……’”
“伯父跪地痛哭,发誓守口如瓶。我爸死后,他扛起两家担子,每月寄钱回家养你们,又偷偷接济我妈。他一生未再娶,独自拉扯你们长大,只为守这个诺言。”
王隔壁浑身颤抖:“所以……爸说的‘私生子’,其实是他的侄子?他……他为什么要编这个故事?”
阿轩眼中泛泪:“因为他快死了。人临终前,魂最清明。他知道自己的‘天魂’已游离肉身,能感应祖先召唤。他看见爹娘提灯来接,那是‘魂引’之兆,说明他阳寿已尽,阴路已开。”
“可他放心不下死后的事情。”阿轩声音哽咽,“他怕自己一生清贫,死后你们...无人记得,人们会觉得他白活一场。所以他编了个‘南洋有子’的故事,让人们相信——这世上还有人为他悲伤,还有人为他披麻戴孝,风光下葬。”
“他也要你们安心,免得破费太多,你们几兄弟...闹意见,他会不体面地走。”
“那样,他死了也不安心。”
王隔壁如坠冰窟,耳边嗡鸣不止。他想起父亲临终时的银元、阿轩的黄金戒指、葬礼上的七星灯……原来一切,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体面戏”。
阿轩从怀中取出一枚银戒指,轻轻放在桌上。
那戒指古旧,银光温润,戒面刻着一朵梅花,五瓣完整,唯左下一瓣残缺,如被刀削去。
“这是你父亲留给我的。”阿轩低声说,“那天夜里,他快不行了,突然睁开眼,把我叫到床前,从枕头下摸出这枚戒指,塞进我手里。他说:‘孩子,这戒指,是我娘给我的,传了三代。如今交给你,你让我体面走,你才是我的恩人。’”
“他还说:‘回去后,别说是侄子,就说是我儿子。让人们看到我有个孝子,我也能体面地走。’”
“我问他:‘伯父,您不怕骗了他们吗?’”
“他笑了,说:‘这不是骗,这样他们也体面。’”
王隔壁捧起银戒,指尖抚过那朵缺瓣的梅花,泪如雨下。他忽然明白——父亲临终时的“清醒”,不是回光返照,而是魂归故里的最后一程。他用尽最后力气,编织一场温情的谎言,只为让子女们少花费,在他死后,不会恨他。
夜深了。
王隔壁辞别阿轩,独自走向海边。
海风咸涩,吹乱他的头发,也吹散了三年来的怨与恨。他坐在一块礁石上,手中紧握那枚银戒,仿佛握住父亲最后的温度。
他翻开手机,搜索“临终现象”。
一条古老记载跳入眼帘,出自《太乙救苦经注疏》:
“人之将死,七魄先离。
天魂游于祖庙,感召亲灵;
地魂归于坟茔,守其形骸;
人魂滞于灵堂,恋其子孙。
若生前德厚,行善积功,
祖魂感其诚,必来引路,
提灯持幡,现身云雾,
唱名接引,归于幽冥。
此非幻觉,乃‘魂归’之兆,
愚者谓之回光,智者知为通幽。”
他抬头望向夜空。
一轮明月高悬,清辉洒落,倒映海中,宛如一只巨大的眼睛,静静凝视人间。海面波光粼粼,似有无数细语低吟,如祖先的呼唤,如岁月的回响。
他轻声说:
“爸……
你不是在骗我们……
你是在——
教我们如何体面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