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元被取出,用红布包好,带回医院。
子女们围在床前,震惊无言。王老汉精神更旺,说话条理清晰,完全不像垂死之人。他见银元归位,满意地点头:
“好,好……钱还在,我的心事也了了。”
王西舍颤声问:“爸,您刚才说爹娘来接您……他们……真来了吗?”
王老汉闭目,轻叹:“来了。他们站在门口,不说话,只对我笑。我娘还伸手,像是要摸我的头……可我够不着。”
王南院撇嘴:“爸,那是幻觉,医生说了,人快死的时候都会这样。”
王老汉睁眼,目光如炬:“幻觉?那你告诉我,我娘头上的银簪,是什么样式?”
王南院一愣:“这……谁知道。”
“是梅花簪。”王老汉缓缓道,“左耳那支,少了一瓣。当年她摔了一跤,磕断的。这事儿,全天下只有我知道。”
满室寂静。
王西舍忽然想起,那张全家福里,母亲左耳的簪子,确实少了一瓣梅花。
她跪下,泣不成声:“爸……您真看见他们了?”
王老汉点头,又摇头:“不是看见,是‘感’到。人快走的时候,魂先动。我的魂,已经跨过门槛了。”
他突然正色,声音低沉:
“还有一事,我瞒了你们一辈子……”
子女屏息。
王老汉长叹一声,眼中泛起泪光:“我年轻时,去新加坡做苦力,在船厂扛铁板,晒得脱皮。那时认识一个南洋女子,叫阿梅,是福建人,逃难过去的。她温柔贤惠,给我洗衣做饭,我们……有了情。后来她怀了孩子,是个男孩,取名阿轩。我没带他回来,也没告诉你们妈。这是我这辈子——最对不起她的地方。”
子女哗然。
王西舍怒道:“你临死还搞这一出?妈守你一辈子,省吃俭用,供我们读书,你却在外头有私生子?你对得起她吗?”
王老汉垂泪:“我悔啊……可我答应过阿梅,若她先走,我必见阿轩一面。她五年前病逝,临终托梦,说我若不见儿子,魂不得安。我……我就不咽这口气!”
王隔壁犹豫再三,终是拨通侨联电话。他报出阿梅的名字、阿轩的出生年月、新加坡船厂旧址。侨联工作人员查了档案,果然有记录。
三天后,一个三十出头的华裔男子抵达医院。
他身形清瘦,眉目间有几分王老汉年轻时的影子,眼神沉静,穿一身素色唐装,肩背一个旧帆布包。他走进病房,目光落在病床上的老人,脚步一顿,眼眶瞬间红了。
王老汉见他进门,老泪纵横,挣扎着要坐起:“阿轩……我的儿……你终于来了……”
阿轩扑通跪地,重重叩首:“爸,我来了。娘临终前,还让我一定要找到您。她说,您是她一生最爱的人,哪怕天涯海角,也要让我认祖归宗。”
他从怀中掏出六个黄金戒指,金光灿灿,款式古朴,每枚内圈刻着“王”字:
“这是我的心意,请你们……原谅父亲。”
王隔壁兄妹面面相觑,最终收下。王南院掂了掂戒指,低声说:“成色不错,值钱。”
王西舍叹道:“算了,人都要死了,还计较什么?再说……好歹多了个弟弟,还是南洋来的,说不定有钱。”
阿轩守在床前,寸步不离。他为父亲擦身、喂水、按摩手脚,动作轻柔,如孝子侍亲。王老汉脸上终于露出满足的笑容,拉着阿轩的手,说了几句家常,声音渐弱。
夜深了。
病房只剩阿轩一人守着。
王老汉呼吸渐浅,眼皮低垂,似已昏睡。
突然——
他身体猛地一抽!
手臂、腿部肌肉剧烈震颤,如被无形之手抽打,手指蜷曲,脚趾抓床,整张病床都在晃动。心电图狂跳,波纹如风暴中的海浪,又骤然平缓,拉成一条直线。
护士冲进来,惊呼:“这是‘临终肌阵挛’!大脑失去对肌肉的控制,神经末梢最后放电!他……快不行了!”
子女们闻讯赶来,围拢床前,低声哭泣。王西舍念起《心经》,王南院低头抹泪,王隔壁紧握父亲的手,哽咽难言。
阿轩紧握父亲另一只手,泪流满面。
王老汉嘴唇微动,似在说话。王隔壁凑近,听见他喃喃:
“爹……娘……我来了……家里……新房……真暖和……灶上还煨着汤……我闻到了……”
话音未落,呼吸停止。
心电图拉成直线。
监护仪发出长鸣。
他死了。
阿轩悲痛欲绝,当场跪地,发下重誓:“父亲一生清贫,死后我必风光大葬!请最好的道士,做七七四十九日法事!”
他一掷千金,购下城郊“福寿园”顶级墓地,定制千年楠木棺材,棺内铺金箔、放玉璧、置七星灯。他请来茅山高功,设“超度坛”,七日七夜诵《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又请青城山道士布“九幽破狱阵”,焚符七十二道,以通幽冥。
葬礼极尽哀荣,全城皆知“王家有孝子”。送葬队伍绵延三里,纸钱如雪,飘满长街。
葬礼后,王隔壁兄妹聚在茶馆,清点父亲遗产。
“十块银元,每人分两块,阿轩有钱,不给了。”
“阿轩出钱办葬礼,没让咱们出一分钱,还给了咱们金戒指,有这样的弟弟,我们体面的很。”
“有个比我们强的儿子,爹这一生,算是圆满了。”
他们笑谈父亲临终的“胡话”,说那“爹娘来接”不过是幻觉,是肾上腺素激增导致的“人魂返照”。
没人注意到——
阿轩在葬礼上,始终戴着一枚银戒指,款式与他分赠兄姐的黄金戒指完全不同。那银戒古旧,戒面刻着一朵梅花,少了一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