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的夏天,火炉一般。
梅雨刚歇,空气湿重如浸水的棉被,压得人喘不过气。凌晨四点,城市尚未苏醒,路灯在薄雾中晕出一圈圈昏黄光晕,像一只只疲惫的眼睛。湘江对岸,岳麓山影沉沉,轮廓模糊,仿佛一头卧伏的巨兽,静静窥视着这座千年古城。
张无极骑着电动车,穿行在空荡的街道上。
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细碎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他穿着蓝色外卖服,头盔压得低,几乎遮住整张脸。汗水从额角滑落,混着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他已连续跑了十二个小时,胃里空得发疼,双腿酸胀如灌了铅。
他不是长沙人。
三年前,他从湖南理工学院毕业,学的是“信息管理与信息系统”。简历投了上千份,面试不过十次。最后一次,hR翻着他的简历,头也不抬:“我们招的是985、211,你这学校……抱歉。”
他没争辩,默默走出写字楼。
最终,他成了美团骑手,在长沙这座陌生的城市里,靠送外卖谋生。
房租一千,电动车租金八百,平台抽成百分之二十,保险费每月一百五。每天至少跑够一百单,才能勉强糊口。若想多挣些,就得抢夜单、接急送,常常凌晨两点还在街头穿梭。
更糟的是——母亲病了。
晚期肺癌,化疗、靶向药、免疫治疗,每月药费八千。医保报销后,仍需自付四千。这笔钱,像一座山,压在他肩上,让他每一步都走得踉跄。
他不敢请假,不敢生病,不敢恋爱。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订单提示音一响,哪怕在吃饭、睡觉,也得立刻起身。他曾因连轴转导致低血糖,在楼梯间晕倒,醒来时订单超时,被扣了五十块。那晚,他在出租屋门口蹲了一夜,抽完半包廉价烟,望着楼顶那轮惨白的月亮,喃喃自语:
“妈,我撑得住……
你别走……”
可命运,从不听人哀求。
这天清晨,他接到一单“急送”外卖,送往湘雅医院肿瘤科。客户备注:“母亲正在输液,抗癌药快没了,十万火急!”
张无极心头一紧。他知道那种绝望。他拼了命地赶,电动车在车流中穿梭,闯了一个红灯。
交警当场拦下。
“同志,闯红灯,罚款五百。”交警声音冷硬。
张无极摘下头盔,脸上写满焦急:“警官,求您通融一下,这药是救命的,病人等不了……”
“规定就是规定。”交警摇头,“闯红灯,危及公共安全,必须处罚。”
五百块。那是他房租的一半。
他怒了。回到站点,站长正坐在椅子上刷手机。
“设备损坏,照价赔偿——五千。”站长眼皮都没抬。
原来刚才情绪激动,他一脚踹翻了外卖箱,保温层破裂,充电线扯断。平台规定,人为损坏,全额赔偿。
五千。要命的血汗钱。
他站在福元路大桥上,望着桥下漆黑的湘江。江面漂浮着零星垃圾,远处货轮的灯光在雾中闪烁,像鬼火。他翻过护栏,风声呼啸,吹乱了他的头发。
“我读了四年大学,
拼了命干活,
为什么还是活不下去?”
他闭眼,一跃而下——
身体急速下坠,寒意刺骨。他等待撞击,等待黑暗吞噬。
可下一秒——
“咚!”
他掉进了一个正在维修的吊篮里。
吊篮悬在桥腹下方,工人们刚下班,工具散落一地。他毫发无伤,只被震得头晕目眩。
他躺在吊篮里,望着头顶锈迹斑斑的钢索,一根根垂下,像上吊的绳索。突然,他笑了,笑声在空旷的桥腹下回荡。
“连死,都不让我死成?”
他爬上去,回到桥面,继续走。脚步沉重,心却空了。他漫无目的地游荡,穿过解放西路的霓虹,走过五一广场的喷泉,最终停在开福寺广场的台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