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6月,衡阳的夏日来得格外早。
蝉鸣如织,热浪翻滚,
空气中弥漫着樟树被晒出的树脂香气。
医院病房里,风扇吱呀转动,
却吹不散那股沉闷的药水味。
昃白石躺在病床上,呼吸微弱,
氧气面罩下的嘴唇干裂,
手指偶尔抽动,像是在翻动无形的稿纸。
床头柜上,放着一碗凉透的粥,
是他侄女早上端来的,一口未动。
突然,病房门被推开。
侄女小跑进来,手里攥着一张打印纸,
脸上满是惊疑不定。
“叔!有消息了!”
昃白石缓缓睁眼,眼神浑浊,
费力地抬起手,示意她靠近。
侄女将纸递到他眼前,声音发颤:
“瑞士……瑞士有个实验室,
说要买您的论文!”
昃白石瞳孔微缩,喉咙里发出“嗬嗬”声,
像是想笑,又像是咳嗽。
“多少钱?”
“五……五百万欧元!”
“折合四千多万人民币!”
病房瞬间死寂。
监护仪的滴答声清晰可闻。
昃白石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
血氧值骤降,警报声刺耳响起。
护士冲进来调整氧气流量,
医生赶来查看,皱眉道:
“情绪不能激动,他现在经不起波动。”
可昃白石已无法平静。
他死死盯着那张纸,
仿佛那是他一生的证明。
“我的论文……终于值钱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微弱,
却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喜悦。
“诺贝尔奖……是不是也快了?”
他笑了,笑声沙哑,
牵动肺部,咳出一口带血的痰。
医生摇头离去,留下一句:
“您已进入弥留期,最多还有三个月。”
可昃白石不信。
他盯着天花板,眼神渐渐亮起,
像是燃起最后的火焰。
“我还没活够……
我有这么多钱,
我要再娶个老婆,
要再生几个儿子,
要住别墅,开豪车……
钱还在,人怎么就能死?”
他忽然转头,死死盯着侄女:
“明年元旦……我要上祝融峰。”
“我要亲自烧头柱香。”
“这次,我要求长生!”
侄女浑身一颤,几乎站不稳。
她想劝,想哭,想说“您这身体,爬都爬不动”,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知道,
这个老人,
一生都在等一个“应验”。
等一个能证明他不是废物的时刻。
如今,他以为等到了。
他不再提论文,不再提科学,
只反复念叨:“香……头柱香……
我花了十万,神明欠我一条命。”
与此同时,南岳衡山,祝融峰顶。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唯有东岳庙香炉中,余烬未冷,
一缕青烟缓缓升腾,
在月光下凝而不散。
守庙老道夜观天象,
忽见北斗第七星微颤,
紫气东来,却带一丝黑纹。
他心头一凛,掐指一算,
脸色骤变。
“有怨气入山。”
他提灯上山,直奔香炉。
炉中灰烬尚温,
形状竟如一只蜷缩的虫,
触须分明,六足清晰。
他倒吸一口冷气。
“此乃‘虫形香煞’——
人以命换愿,魂附香火,
若愿未遂,必化厉气,缠绕山门。”
他连忙取黄符三道,
贴于香炉四角,
又洒雄黄酒一圈,
低声诵《太上净天地神咒》。
片刻后,青烟散去,
虫形灰烬也被风吹散。
老道擦汗,喃喃:
“此人执念太深……
山神难容,神明难应……
若再不醒悟,必遭反噬。”
他不知,
那灰烬虽散,
却有一缕极细的烟,
钻入地缝,
直通山腹。
侄女回到家中,彻夜难眠。
她翻出手机,联系其他亲戚:
“叔他……要亲自上山烧香。”
“可他这样子,怎么上去?”
堂兄叹气:“他要是知道头柱香是假的,
非得气死不可。”
堂妹抹泪:“可我们骗了他一年……
纸终究包不住火。”
几人商议良久,
最终决定——
继续骗下去。
“就说我们请了高人代烧,
拍视频给他看。”
“就说瑞士实验室是神明显灵。”
“就说他命格已改,长生可期。”
他们找来一段往年的烧香视频,
剪辑后加上字幕:
“2025年头柱香,为昃白石先生点燃。”
又伪造一封“瑞士实验室”的邮件,
写道:“您的研究,感动神明,故天降机缘。”
他们打印出来,
第二天带到医院。
昃白石看着视频,
眼泪顺着皱纹流下。
他颤抖着手指,
在“邮件”上摩挲,
仿佛那是神谕。
“我就知道……心诚则灵……”
“我花了十万,神明不会亏待我。”
他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可没人看见,
他眼角滑落的泪,
有一滴,
落在了床头那本《论美洲大蠊》的封面上,
恰好覆盖住“美洲”二字,
像一只微小的棺椁。
七月,暑气正盛。
昃白石的身体每况愈下。
他已无法坐起,
说话含糊,
可每天醒来第一件事,
仍是问:“香……烧了吗?”
家人点头:“烧了,视频您看了。”
他便安心,闭目养神。
可他梦中,常喃喃自语:
“不够……还不够……
我要亲自烧……
我要长生……”
他开始拒绝吃药,
说:“药是凡物,改不了命。
香火才是天道。”
他让侄女把药费省下来,
存着“明年上山用”。
医生摇头:“他这是心魔作祟,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执念太深,已入膏肓。”
八月,他开始咳血。
一日夜里,他突然清醒,
拉住侄女的手:
“我……梦见神明了。”
“祂说……我论文能救万人……
但我得再烧一炷香……
亲自烧……”
侄女含泪点头。
她知道,
这一诺,
她无法兑现。
可她不说破。
她宁愿他带着希望走,
也不愿他带着绝望死。
九月,衡阳连日阴雨。
山间云雾缭绕,不见天日。
老道在庙中打坐,
忽觉心神不宁。
他睁眼,见香炉中青烟竟逆风而上,
凝成一行字:
“还我香”
他大惊,起身欲封炉,
却见门外雾中,
似有一人影,
手持高香,缓缓走来。
他冲出庙门,
人影已散。
唯有地上一串湿脚印,
细看,竟似六足虫迹。
他回庙焚香祷告:
“山神在上,
此人虽执,却无恶意,
求您容他一愿,
或点化,或超度,
莫让香火成劫。”
话音未落,
一道惊雷劈下,
正中山顶古松。
松树半焦,
树皮剥落处,
竟显出一只蟑螂浮雕,
栩栩如生。
老道跪地,再不敢言。
12月,冬至将至。
昃白石已瘦如枯柴,
呼吸微弱,
每日昏睡多,清醒少。
一日午后,阳光难得洒进病房。
他忽然睁眼,
目光清明,
竟认出所有亲人。
“你们……都来了?”
众人含泪点头。
他缓缓道:“我……快走了。”
“但我不能走。”
“我还有愿未了。”
他艰难地抬起手,
指向床头那本论文集:
“这本书……是我一辈子的心血。
我不求名,不求利,
只求它……能有用。”
他停顿片刻,
声音微弱却坚定:
“若它真能救人,
那便是灵验。”
“若不能……
那炷香,就当我没烧。”
众人泪如雨下。
他闭上眼,
轻声道:
“我不求长生……
我只求——
我的研究,不被埋没。”
那一刻,
他终于放下了执念。
似乎,想通了一切,
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