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并非沉入永恒的黑暗,而是坠入一片无边无际、冰冷粘稠的泥沼。每一次试图挣扎上浮,都被更沉重的力量拖拽回去。肺叶灼痛,四肢百骸如同被冰针反复穿刺,寒冷深入骨髓,连思维都仿佛被冻结。
死亡的阴影如此真切地笼罩着她。
然而,就在这彻底的死寂与冰寒中,一股强大的力量再次强行介入,粗暴地打破了这濒死的平衡。
一只有力的手臂箍住了她的腰,力道大得几乎要折断她,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将她从那口彻底散架、成为湖底白骨堆一部分的破棺材残骸中拖拽出来,奋力向上划去。
破水而出的瞬间,冰冷空气灌入肺部的剧痛让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呛咳,眼前一片模糊,只能感受到自己被紧紧拥在一个冰冷却坚实的怀抱里。那怀抱带着未化的雪粒和凛冽的寒风气息,还有一种……极其清淡、却被湖水稀释后依旧残留的、独属于那个人的冷冽松针气息。
沈砚。
又是他。
为什么……总是他……
她无力思考,极度的寒冷和虚弱让她很快再次陷入半昏迷状态。只觉得被人用一件干燥厚重的大氅紧紧包裹,抱着在风雪中疾行。这一次,他的步伐似乎更加急促,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和……焦灼?
她没有再被带回那个充满死亡记忆的山洞。似乎经过了更长一段路的颠簸,她被带入了一个更加隐蔽、气息更加阴冷的地方。
当被轻轻放在铺着干草和兽皮的地面上时,她勉强睁开一丝眼缝。
这里似乎是一个更小的、天然形成的岩缝深处,几乎没有任何人工痕迹,只有头顶一道狭窄的缝隙透入微弱的天光,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尘土味和一种极淡的、难以形容的古老腥气。
沈砚就跪坐在她身旁。
他浑身湿透,玄色的衣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精悍却此刻显得异常紧绷的线条。黑发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脸颊,不断滴着冰水。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甚至比云知微这个刚从冰湖里捞出来的人还要缺少血色。
他正快速而笨拙地试图剥掉她身上湿透的、结了一层薄冰的囚衣,动作因为寒冷和某种压抑的情绪而显得有些失控的急躁,甚至带着轻微的颤抖。
“冷……好冷……”云知微无意识地呓语着,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关咯咯作响。
沈砚的动作猛地一滞。
他抬起眼,看向她。那双总是深不见底、冷若寒潭的眸子,此刻竟翻涌着某种近乎破碎的痛楚和慌乱。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极大的自制力,强迫自己手上的动作变得稍微轻柔一些。
然而,当他终于剥开那件湿透的囚衣,看到她身体的情况时,他的呼吸仿佛瞬间停止了!
原本白皙的皮肤此刻泛着一种死气的青灰色,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淤青和冻疮,脚踝处的伤口被冰水泡得肿胀发白,边缘溃烂,看起来触目惊心。更可怕的是,在她冰冷的肌肤上,那枚由骨哨渗血凝成的西夏死士符,颜色似乎变得更加暗沉,如同一个活着的烙印,盘踞在她手背上,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而她的体温,低得吓人,仿佛生命正在一点点从这具躯体里流失。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清晰地掠过沈砚的眼底。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扯过旁边准备好的干燥裘皮(并非之前那件染血的),将她紧紧裹住,然后试图用雪搓揉她冻僵的四肢。
但他的手指同样冰冷,甚至因为之前的浸泡和紧张,比她也暖和不了多少。搓揉的效果微乎其微,她的颤抖没有丝毫减缓,唇色甚至开始发紫。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眼中的慌乱几乎要满溢出来。
忽然,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动作猛地停顿。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痛楚,有决绝,有挣扎,还有一丝……近乎虔诚的孤注一掷。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云知微即使在半昏迷中也感到极度震惊的举动——
他猛地扯开了自己同样湿透的、冰冷的衣襟,露出坚实却同样冻得苍白的胸膛。随即,他将已经被裘皮包裹、但依旧冰冷如石的云知微,紧紧地、毫无缝隙地搂进了自己怀里!用他冰冷的体温,试图去温暖她!
肌肤相贴的瞬间,两人都控制不住地剧烈一颤。
那是极致的冰寒与另一种试图燃烧自己来驱散寒意的冰冷碰撞。
云知微模糊的意识被这过于亲昵、也过于惊世骇俗的接触刺得一激灵。她想要挣扎,却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感受到那冰冷却坚实的胸膛,感受到他胸腔内心脏沉重而急促的搏动,那心跳声快得惊人,敲打着她的耳膜,仿佛随时会破膛而出。
他还用那双冻得发僵的手,不断摩挲着她的后背、手臂,试图促进她的血液循环,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却又异常执拗的急切。
“别睡……云知微……看着我!”他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命令口吻,却又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我不准你死!听见没有!”
他的呼吸喷在她的颈侧,同样冰冷,却奇异地带起一丝微弱的痒意。
云知微混乱极了。恨意、恐惧、困惑、还有那一丝被这极端方式强行注入的、可耻的求生欲,以及身体本能趋近热源的渴望……种种情绪交织撕扯,让她痛苦不堪。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一次次将她推向死亡边缘,又一次次将她拉回?
用最残忍的方式折磨她,又用最决绝的方式挽留她?
他到底是谁?是恶魔?还是……她看不懂的……
时间在一种极致煎熬的亲密接触中缓慢流逝。或许是他的方法起了作用,或许是她求生的本能太过强烈,云知微感觉那几乎要将她冻裂的寒意,似乎真的被驱散了一点点,身体不再像刚才那样完全麻木,恢复了些许知觉。
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清晰的、被冻伤后的尖锐痛楚,以及……两人此刻紧密相贴带来的巨大羞耻和屈辱感。
她开始微弱地挣扎,想要脱离这个令人窒息的怀抱。
“别动!”沈砚的声音更加沙哑,手臂箍得更紧,仿佛怕一松开她就会碎掉消失。他的下巴抵在她湿冷的发顶,呼吸沉重。
就在这挣扎与禁锢的无声对抗中,云知微的脸颊无意中蹭到了他赤裸的胸膛左侧,靠近心脏的位置。
那里的皮肤……触感似乎有些异样?
并非光滑,而是有一种……极其细微的、凸起的疤痕感?像是旧年留下的深刻伤痕。
鬼使神差地,也许是出于一种莫名的冲动,她用尽刚刚恢复的一丝气力,微微偏过头,睁开通红模糊的眼睛,朝着那处看去——
就在他心口上方,苍白的皮肤上,赫然烙印着一道陈旧的、却依旧清晰可辨的疤痕!
那疤痕的形状极其特殊——并非刀剑所致,反而更像是什么特殊的符号或印记!那纹路……那扭曲而古老的线条……
云知微的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呼吸瞬间停滞!
那疤痕的纹路,竟然与她手背上那个由骨哨渗血凝成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西夏死士符——几乎一模一样!!!
轰隆——!!!
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有惊雷在颅内炸开!
所有的声音、感觉、思绪,在这一刻全部远去。她只能死死地盯着那道烙印在他心口的、与她手背上如出一辙的诡异符号,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彻底崩塌!
沈砚……
沈砚的心口……
有着和她一样的西夏死士符烙印?!
这……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是西夏死士?!
他一直潜伏在中原?潜伏在朝堂?潜伏在……她身边?!
那云家的覆灭……父兄的惨死……她的流放……这一切的一切……
兄长的血书“勿信沈砚”如同惊雷般再次炸响,却带来了完全不同层面的、令人魂飞魄散的恐惧和彻悟!
而几乎就在她发现这惊人秘密的同一瞬间,沈砚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和那瞬间的僵硬。
他身体猛地一僵,搂抱着她的手臂瞬间绷紧如铁!仿佛最大的秘密被骤然撕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猛地一把将她从怀里推开!
力道之大,让虚弱的云知微直接向后摔倒在干草堆上,后脑磕碰到冰冷的岩石,一阵头晕目眩。
沈砚猛地站起身,背对着她,动作迅疾地拉拢了自己的衣襟,将那惊心动魄的烙印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他的背影挺拔依旧,却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仓皇和……被窥破最深层秘密的惊怒?
狭窄的岩缝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两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交错起伏,充满了无法言说的震惊、恐惧和滔天的巨浪。
云知微瘫在草堆上,捂着磕痛的后脑,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那个瞬间疏离冰冷的背影,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腔,无边的寒意从心底最深处疯狂涌出,比冰湖之水更刺骨千倍万倍。
他……他……
许久,沈砚才缓缓转过身。
脸上所有之前的慌乱、痛楚、甚至那一丝脆弱,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重新被一层更加厚重、更加冰冷、更加令人绝望的面具所覆盖。那双眼睛,深得如同万年寒潭,里面只剩下凛冽的寒意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他看着她,目光里没有了丝毫温度,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即将被处理的物件。
“看来,”他开口,声音冷得如同冰锥,一字一句,砸在云知微早已冰冷的心上,“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云知微浑身血液瞬间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