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古城的寒气还没散尽,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
鹤元劫拎着归墟墨羽从库房那边绕回来,心里想着明日训练该琢磨的新招式,脚下没留神,在一条窄巷的拐角,结结实实撞上了一堵墙似的硬物。
“砰!”
两人都晃了晃。
鹤元劫抬头,对上一张满是风霜的脸。
那人四十岁上下身材壮实,肌肉在单薄的旧衣下,皮肤黝黑发亮。
最醒目的是左眼上一道狰狞的刀疤,斜贯眉骨,那只眼睛灰白浑浊,显然是瞎了。
脸上,爬着青黑色锯齿状的刺青。他手里提着一把厚背大砍刀,刀身坑坑洼洼,满是搏杀的痕迹。
“小子,你他妈的是不是没长眼?!”那人声音沙哑,像砂纸磨铁,独眼里凶光一闪。
鹤元劫本要道歉,被这蛮横一顶,火气也上来了:“嘴这么臭!路这么宽,你非往人身上撞?”
“嘿!小崽子挺他妈嘴硬!”独眼汉子把砍刀往地上一顿,“练练?”
“练练就练练!”
没什么废话,就在这狭窄的巷子里,两人动上了手。
归墟墨羽山岳般的剑身带起呜呜风声,轻盈得不可思议;独眼汉子的大砍刀则势大力沉,劈砍带着凛冽剑意,走的是大开大合的刚猛路子。
巷子窄,腾挪不开,更多是硬碰硬的角力。
剑刃与刀锋碰撞,火星四溅,叮当乱响,惊得附近石屋窗洞里探出几个看热闹的脑袋。
几十个回合下来,谁也奈何不了谁。
鹤元劫胜在剑招精妙,归墟剑意沉凝;对方则胜在经验老辣,力气雄浑。
两人都微微喘着气,隔开几步,互相打量着,眼里的火气倒渐渐消了,反而多了几分审视和……欣赏。
“小子,有点他娘的东西!”独眼汉子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脸上的刺青也跟着扭曲,“叫什么?”
“鹤元劫。你呢?”
“金枭。”他抹了把汗,“金子的金,夜猫子的枭。”
不打不相识。
此后几天,偶尔在篝火旁或古城城墙上遇见,两人会凑近聊几句。
金枭嘴确实臭,但人不坏,喝了点烈酒,就更打开话匣子。他望着远处剑网外荒原上游弋的铁甲军黑影,那只独眼里没什么光彩。
“你比我可大不少,我就叫你金叔吧……”鹤元劫想了想两人年龄的差距。
“不可……照老子看,弟兄相称便是!”金枭道。
“那我就攀大了……金大哥,你为啥来这儿?”鹤元劫终究还是问了,目光扫过他脸上的刺青。
金枭沉默良久,灌了一大口酒,喉结滚动,长长叹了口气,那声音里像是塞满了陈年的砂砾。“一言难尽啊……”他摇摇头,“命不好。”
他本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
二十郎当岁,凭着一对剑渊和一手不要命的刀法,硬是从死人堆里挣出个前程,被选进了皇家卫。
“那时候,穿上那身红白软甲,胸口绣着龙,走在岚安城的大街上,觉得这辈子真他娘的值了……”
他声音低沉下去,独眼里闪过一丝遥远的光亮,旋即熄灭。
“后来呢?”
“后来?”金枭嗤笑一声,带着无尽的苦涩,“草!一次在岚安城办差,马惊了,擦着路边一驾镶金嵌玉的马车冲过去……就那么寸,那是宇文家的车驾。”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改变命运的瞬间,“就他妈为这事儿,据说当时马车上那老混蛋正跟一个窑姐儿忙活……
总之治了我一个‘惊扰上差、图谋不轨’的罪!老子当然不服啊,他娘的,天天骂他祖宗,结果被他手下人把一只眼砍瞎了……
本来也就蹲几年大牢的罪,直接定了死罪,花钱运作才被发刺配到这鬼地方……”
他抬手,粗糙的手指划过脸上那冰冷的锯齿纹路,“呵,一样是送死罢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呐。
老子要是有朝一日得了势……必血洗宇文满门!”
听到宇文家,鹤元劫心头一凛。
御国千雪那冰冷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她曾跟自己历数那宇文公爵父子贪赃枉法、祸国殃民的种种。
一股无名火在胸腔里烧起来,烧得他拳头在袖子里攥紧。
可看着金枭那张饱经沧桑、只剩麻木的脸,他又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剑网之外的血仇未报,这皇城里的魑魅魍魉,他此刻又能如何?
只能暗自记下,回头托人给皇家卫的齐稚捎个信,让他多加小心这个宇文家族……
翌日清晨,霜气未散。
鲁德龙那铁塔般的身影出现在中央空地的高台上,旁边立着他那匹神骏的大骆驼。
“都听好了!”他声音如闷雷,炸碎了古城的寂静,“三天后!有活干了!”
底下稀稀拉拉站着的新兵老兵,精神都是一振,或紧张,或麻木,或带着嗜血的兴奋。
“新来的弟兄们!”鲁德龙铜铃般的黑眼扫过鹤元劫等人,“该见见真家伙了!三天后,骑马出第五巨门!”
他大手一指东北方那道最为巍峨、也最为残破的黑色巨门,“沿着泰坦之墙,给老子往东杀!杀到第六巨门!大概一个时辰的脚程!”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嘿!任务简单——就是让你们这群没沾过血的雏儿,尝尝铁甲军那铁疙瘩的滋味!是骡子是马,随俺拉出去遛遛!别在老子面前吹得山响,见了真佛就尿裤子!”
消息如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反应各不相同。
鹤元劫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他双眼赤红。
西区事变那日的惨景,母亲倒在铁蹄下的画面,瞬间撕裂了记忆的封印!
他牙关紧咬,腮帮子绷出硬棱,双拳在身侧攥得死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黝黑的脸庞沉得像铁。
视野边缘的98,搏动得异常清晰。
御国千雪就站在他身侧,冰蓝的眸子平静无波,只微微眯起,粉唇抿成一条冷冽的直线。磐石戒的金刚石戒面在晨光里凝着一星寒芒。她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名剑,静待出鞘饮血。
一正圆双手合十,低垂眉眼,口中默念:“阿弥陀佛……”声音低沉,带着悲愤。
鹤雨纯绿烟般的眸子望向第五巨门的方向,眼神清澈而坚定,纤细的手指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细剑剑柄。
皇甫逸尘面色沉静,双剑抱臂,只是呼吸的节奏略微加快了几分,显示出内心的波澜。
烈火云依和南荣宗象则显得沉稳许多。
烈火云依红发微扬,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嗜血的弧度,手已经按在了长刀刀柄上。
南荣宗象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遮住了眼神,但挺拔的身姿纹丝不动,这二人经历过和铁甲军真正的搏杀,此刻只是再次踏上战场前的平静。
西区三杰反应最直接……
吴怀志兴奋地搓着手,嘴里念叨着“来了来了”,眼神里既有期待也有一丝藏不住的惧意。
麻东岳脸更白了,下意识地往鹤元劫身后缩了缩。
何正桃则紧紧捂住了腰间的布袋,小脸绷紧,绿眸里满是紧张。
明哲站在阴影里,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冷静,但捧着书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书页被捏得起了皱。
燕佐不知何时掏出了烟盒,取出一根忘川烟,凑到唇边。
“嚓”一声轻响,精致的银煤油打火机点燃了烟头。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短管火铳冰冷的金属外壳。
终于……
到这一天了。
解时序站在人群边缘,表情依旧呆滞,仿佛这惊天动地的消息与他无关,眼神空洞地望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手指在裤缝上无意识地划拉着……
鲁德龙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黑铁塔般的身躯在晨光中投下长长的阴影。
他不再言语,只是拄着那柄沉重的黑铁长斧,目光如同磐石,望向第五巨门之外那片死寂的荒原。
他身旁的大骆驼,温顺地低下头,用巨大的头颅蹭了蹭主人的手臂。
三天后,那扇门将开启,迎接他们的,将是冰冷的钢铁与滚烫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