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古城的宿舍,倒是比预想的好些。人少,地方大,一人分得一间宿舍。
宿舍并排的石砖屋子,不大,四壁光秃秃的只有一扇小窗,寒气倒是钻不进来太多。
都是单间,一扇歪歪扭扭的木门,石床,一个破木柜子。
这条件,对比试炼军营有好有坏,总之是难得的独立空间。
库房就在并排石砖宿舍后面,门虚掩着。
偶尔路过,能瞥见里面堆得小山似的,全是叠得还算整齐的黑色风衣、斗笠,还有破损的兵刃。
没人明说,但谁都明白,那是再也回不来的人留下的东西。
风吹过库房门缝,呜呜咽咽,像低泣。新兵们搬东西时,都下意识地绕着走。
御国千雪自有门路。
几人来时的前几日,就有几辆蒙着厚布的骡车吱吱呀呀进了古城。
卸下来的不是军需,是簇新的厚实被褥、松软的枕头、成套的洗漱用具,甚至还有几个小巧的铜暖炉和一大包上好的银丝炭。
如今几人到了,宣誓完毕,便开始分东西。
分东西的老仆们在这里等了几日了,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动作却麻利。
鹤元劫抱着那床厚实暄软、带着皂角清香的棉被时,心里五味杂陈。
其他人也都沾了光,连麻东岳都分到一个暖烘烘的汤婆子,抱在怀里傻笑。
这冰窟似的古城里,这点御国家小姐带来的“体面”,漾开一圈短暂的暖意。
收拾停当,夜已深……
鲁德龙那闷雷似的声音就在石屋外响起来:“燕老大!还有那帮新来的小子!都出来!俺老鲁请喝酒!”
地点就在他那间比其他石屋稍大、勉强算个“统帅室”的地方。
屋里也简陋,一张粗木大桌,几条长凳。桌上却异常丰盛:大盆油汪汪的红烧肉,炖得稀烂的牛骨,整只烤得焦黄的肥鸡,还有几坛子泥封的老酒,酒香混着肉香,硬生生驱散了屋里的寒气……
鲁德龙脱了那件象征身份的风衣,只穿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褂子,露出筋肉虬结的臂膀和胸脯上浓密的黑毛。
他光头上冒着热气,亲自拍开泥封,抱着酒坛子给众人倒酒,那粗瓷海碗在他蒲扇般的大手里显得小巧玲珑。
“来!满上!都满上!”他声音洪亮,脸上那道疤在油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眼神却透着直爽的豪气,“白天那会儿,装模作样,憋死老子了!规矩嘛,得守!”
他端起碗,目光扫过鹤元劫、皇甫逸尘、御国千雪、鹤雨纯以及烈火南荣二人,咧开大嘴,“知道你们几个来历不小,男爵也好,世子也好,贵人也好,到了这鸟不拉屎、鬼哭狼嚎的地界,都他娘的是守望者!
是俺老鲁手下的兵!白天在得端着,晚上咱就是兄弟!这顿酒,算是老鲁给你们赔个不是!也给大伙儿接风!干!”
说罢,他仰脖子,“咕咚咕咚”,一碗烈酒瞬间见底,碗底重重磕在桌上。
燕佐坐在他对面,手里捻着根忘川烟,烟雾缭绕里笑了笑,声音低沉:“鲁将军客气了。”
其他人也纷纷端起碗,鹤元劫看着碗里那浑浊却香气扑鼻的液体,心头一热,也学着鲁德龙的样子,一饮而尽。
那酒像一道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呛得他直咳嗽,脸上却烧起一片红晕。
烈火云依喝得比他更猛,南荣宗象倒是斯文些,只浅浅抿了一口。
御国千雪假装喝了口,一正圆大师自然不能喝,以茶代酒。
南区三杰和明哲多少都喝了点。
解时序根本没赴宴,本来他跟大家关系也一般。
鲁德龙哈哈大笑,拍着鹤元劫的背:“好小子!够劲!慢慢来,这酒叫‘断肠烧’,劲儿大着呢!”
他又给众人夹肉,“吃!敞开肚皮吃!这鬼地方,吃饱了才有力气活下去!”
席间气氛热烈起来!
鲁德龙是个粗人,却粗中有细,讲起古城的规矩也直白:“这地方,乱!三教九流,活死人,亡命徒,啥鸟都有!管?没法真管!靠啥?就靠这个!”
他攥紧醋钵大的拳头,在桌上“咚”地一砸,“靠实力说话!拳头硬,剑够狠,你就是爷!怂包软蛋,活该被踩在泥里!你们几个,”
他指着燕佐和御国千雪他们,“我放心。其他人,”他目光扫过吴怀志、麻东岳、何正桃、解时序,“把胆子练出来!该亮剑时别含糊!记住,在这里,没人会同情弱者!”
这话,像淬了冰的针,扎在几个年纪小、胆子也小的心里。
麻东岳抱着汤婆子,脸更白了。何正桃悄悄往吴怀志身边缩了缩。吴怀志倒是梗着脖子,用力点头。
酒酣耳热,鲁德龙又讲了些守望者旧事,多是些血淋淋的教训。
那头大骆驼不知何时踱到了门口,巨大的脑袋探进来,温顺地蹭着鲁德龙的光头。
鲁德龙哈哈笑着,掰了块烤鸡丢给它:“老伙计,你也来凑热闹!”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鲁德龙所言,古城自有其运行的法则。
年关来临,过年期间大家都未归家,这是守望者的规矩,要假期需要提前一个月报备。
不过十来人都很熟悉,过年期间也散漫放松了几天。
天岚历八百二十年一月到尾声,眼瞅着众人成为守望者快一个月了……
每日的训练倒不十分严苛,多是自行磨练技艺,或是老兵带着去泰坦之墙上边熟悉城墙外那片死亡荒原的地形,按理说城墙之上是看门人的地盘,但守望者拥有上城墙这个特权。
隔着那层淡金色的剑网屏障,看着外面游荡的铁甲军,那冰冷庞大的金属身躯反射着天光,带来无声的压迫。
鹤元劫双拳紧握,怒火中烧,但他已经能够喜怒不形于色,面对御国千雪时除外。
此时此刻,百感交集。
怒……
恨……
向往……
对自由的向往……
势必杀光它们。
视野边缘的98,在眺望荒原时,似乎搏动得更清晰了些。
混乱与冲突才是日常的主调。
那些脸上刺着锯齿青记的死囚,还有被绝望磨砺得只剩下戾气的老兵,看新来的眼神总带着不怀好意的掂量。
总有不长眼的,想试试这群“细皮嫩肉”新人的斤两。
有喝醉的亡命徒想抢何正桃布袋里的吃食,被何正桃情急之下用石子砸破了头,那人刚要发作,麻东岳的宽刃短剑已经带着淡金剑意架在了他脖子上,虽然手抖得厉害,但眼神却死死盯着对方。
吴怀志的大柴刀也逼了上来,嘴里骂骂咧咧:“动桃子一下试试?爷爷剁了你的狗爪子!”
那人看着这几个半大孩子眼中的狠劲,再看看不远处抱着胳膊冷笑的烈火云依和镜片反光的南荣宗象,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地走了。
有自恃体魄强横的老兵想试试鹤元劫那把巨剑是不是样子货,言语挑衅。
鹤元劫没废话,归墟墨羽出鞘,山岳般的剑身在他手中轻盈一转,带起的风声让那人脸色变了变。
一招未过,剑尖已点在那人咽喉前一寸。冰冷的剑意刺得皮肤生疼。老兵脸色煞白,拱了拱手,默默退开。
最凶险的一次,是几个刺青死囚围住了落单的明哲,想抢他新发的皮靴。明哲眼镜被打落,脸上挂了彩,却死死抱着书不放。
眼看要吃亏,一正圆那魁梧的身影如怒目金刚般出现,戒刀未出鞘,只用一双铁掌,几个呼吸就把那几人放倒在地,筋骨哀鸣。
皇甫逸尘和鹤雨纯随后赶到,绿烟般的眸子一扫,柔和的金色光晕笼罩明哲,伤口肉眼可见地愈合。
御国千雪甚至无需出手。
她只是抱着她那把细剑,倚在远处的断墙上,冰蓝的眸子冷冷扫过,“域”境的威压让人胆寒,那些蠢蠢欲动的目光便如同被冻住一般,纷纷避开。
不过半月功夫,416兵营来的这一伙人,便成了古城里一股无人敢轻易招惹的力量。
他们或许脸上还带着新兵的稚嫩,或许像麻东岳、何正桃这样实力不算顶尖,但他们抱团,有顶尖的战力坐镇(燕佐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震慑),更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
那些老兵油子和亡命徒私下议论:这一批新来的,邪门!个个都是硬骨头,也是这些年里,最特殊、最强的一股新血!
日子就在这混乱、粗粝又带着点抱团取暖的微光中流淌……
库房门口的风依旧呜咽,篝火旁的老兵眼神依旧空洞,但在这群新来的黑色身影走过时,那些麻木的目光里,似乎也偶尔会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微弱火星般的复杂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