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锦与苏绣肩并肩坐在礁岩上,一个酒壶你一口我一口喝着。
眼前海面平静,一片孤帆远影,身后是一小丛锅盖。
若不是有乌鸦盘桓飞过,令云中锦想起附近多个县城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灾,还有甄有德贪黑的钱款和赈粮需要去查,她愿意就这样与苏绣相依,喝着酒,坐看海上日出日落。
苏绣喝一口酒,顺手撬开一枚锅盖递到云中锦面前来,云中锦忙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你还是习惯用这把沾过人血的撬刀。”
“是又如何?这是阿爹送我的撬刀,都快二十年了,用着顺手。”
苏绣眯眼瞅着云中锦的剑,问道,“这把剑也跟了你很多年了吧?你会因为它沾过人血而放弃它吗?”
“这把剑是恩师所赠。六年前,我从峨眉习武归来,恩师让我从刑部最普通的巡捕做起,就在那一天,恩师将他自己的佩剑赠与了我,并告诉了我律法的真谛。”
“律,左为人,右为聿,也就是人的行为准绳。法,左为水,右为廌。水,也即公平公正之意,廌乃是传说中能辨是非曲直的神兽,遇见不公,就它的角去触击。剑,即为执法之人,刚正不阿,宁折不弯,只为斩妖除魔。”
“只是,我只用这把剑对付过窫窳,至今没有沾过人血。”云中锦抚了抚佩剑,不无遗憾地说道。
“我就说它是摆设嘛。”苏绣爽朗地放声大笑。
又道,“虽然你的剑没有沾过人血,可你能让刽子手手起刀落呀。我可是听说了,你一口气薅了江北九颗人头,可有此事?”
云中锦没有否认,点头道,“是,这便是圣上钦点我来江南的缘故。”
“哦,那这此番你想在江南薅几颗人头?”苏绣问道。
“薅人头并不是我的目的,我只想遵行恩师教诲,以我手中剑,斩除人间一切不法。”云中锦正色道。
“有朝一日我落在你的手里,你也会毫不犹豫地斩了我吗?”苏绣望着云中锦。
“这话似乎六年前你也曾问过我,我也似乎回答过你,我不知道。这也正是我一直想劝你回头的缘故。”云中锦坦然说道,“绣,若有错,极早回头是岸,不要让我为难,好吗?”
“我从不认为自己有错,回什么头?不当帮主,回去当海女?你问问我漕帮数千号人马,还有他们的家人答不答应!”
苏绣望着大海说道。
“所谓回头是岸,那是骗人的。人一旦在海中潜久了,是回不了岸的,只能愈潜愈深,离岸愈来愈远。但是,潜得深远,才能采得到最好的珍珠。只有冒最大的风险,才能得到最好的回报,不是吗?”
“可你有没有想过,回不了头,得到再好的珍珠又有什么用?你若溺毙在海中,只能成为珍珠的养分而已,养肥了,成为他人的囊中之物。”
“想过,但这并不重要,只要我的家人能够享受到我带来的好处,那我便是赢家。”苏绣微微一笑,“当然,我也不会轻易就让自己一命呜呼的,毕竟我喝海水长大的。”
“俗话说,淹死的都是会游的。”云中锦冷声道。
“我不怕,别说我在海中如履平地,我的身边还跟着大海船,船上多的是有能力护我的人。”
“我懂了。”云中锦听出了苏绣话中深意,问道,“即便是大海船,也不能保证永远一帆风顺,你就不怕有朝一日风浪起时,大海船为自保而弃你而去?”
苏绣冷笑:“那得看它能不能自保。能救我上船,大家同舟共济共度难关。否则我会拼尽最后一口气,凿穿大海船,来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没准我还能柳岸花明,搏得一个海阔天空呢。要知道,我可是小小年纪就踩着尸体从死人坑里爬上来的。”
云中锦沉默了良久,叹了一声。
“你有你的生存法则,你要踩着尸体向上爬,这些我都可以不管。但是,你若胆敢制造尸体向上爬,那我的剑可就不饶你。”
“看你说的,我踩尸体向上爬,那叫因势利用,顺手的事。制造尸体,那是违法的事,我不会做的。杀人犯法,我懂。况且,你的剑是律法,我的撬刀却意味着是生存,剑和刀之间原本不该针锋相对,转圜的余地有很多,你又何必死盯着我不放?”
云中锦不禁笑道,“我的眼里只有律法,条条框框横平竖直,但凡有出格,我必出剑。你若都在框子里没有出格,怕我做甚?”
苏绣亦回之以一笑:“条条框框皆为人定,你觉得出格,在他人眼里未必。当一个人足够强大,站着让人画格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上下同心,你所谓的横平竖直,在必要的时候,也是可以拐弯的。”
“你所谓的上下同心,是指什么?大海船上那些有能力护你的人吗?”云中锦立即抓住机会问道。
苏绣移开了目光。
“你这人真是实心眼,大海船不过是我随口一说,打个比方而已,你还当真了?我们海边的人,潜水从来都是靠水葫芦和水靠,你可见过有大海船护着采珠的?”
“我知道是个比方,但绝不是没来由的比方。漕帮从前就与官府有相互勾连,否则那些税不可能由能由漕帮代管,你接手之后,漕帮的实力愈加壮大。你敢说,这背后就没有官府的势力支持吗?”
“我为漕江做了这么多,官府难道不该支持我吗?我所做的一切,桩桩件件都可以摆在明面上的,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大海船也可以比做朝廷和天下,朝廷稳,天下平,则我漕帮安,有何不可?”
苏绣反问道,自顾地灌了一大口酒,打了个呃,又用撬刀挑着贝肉往嘴里送,道,“甚么血腥气都抵不过锅盖的美味。”
“错,任何美味都掩不住血腥气。”云中锦明白苏绣又故意岔开了话,语带讥讽道。
“错,心中有爱,吃糠喝稀亦是美味,心中只有杀戮的,那眼前便只有血腥。”苏绣驳道。
“就好象此时此刻,我记着你所有的好,即便这锅盖尚未长好,个头还小,我吃起来依然是美味。而你,心中只惦记着我的种种不好,时刻提防着我出格,要拿剑对付我,这才会计较我的撬刀沾过人血。”
“你又错了,一直以来,律法只针对事,而与人无关。绣,我对付的,从来都不是你,而是一切有违律法之事。”
“那你不该找我,有违律法的不是我,而是甄有德和秘宗,他们之间的勾当,才是你最该去查的。”苏绣脱口而出。
“那你倒是说说他们之间的勾当呀。”
云中锦暗自吁了一口气,费了这么劲与苏绣两人弯弯绕绕东拉西扯大半日,眼见着天都快黑了,终于说到了正事上。
“想吁气就吁个痛快,这么掖着,我都替你难受。”苏绣白了云中锦一眼,“你不就一直等我这句话吗?告诉你又何妨?”
“你别看如今我的漕帮势力雄厚,我在漕江城看似呼风唤雨风光无限,那都是表面的风光。实际上,我上蹿下跳拼命折腾,不过是为了保住自己可怜的一点点地盘而已。在漕江,或者说整个江南,秘宗才是龙头老大。”
云中锦看着苏绣,思忖着,看她如何把矛头引向秘宗,报当年没有灭掉秘宗的一箭之仇?
苏绣道:“别用这种眼光看我,当年没有灭掉秘宗,就是你的错。我如今这种尴尬的局面,就是因为你养虎为患造成的。”
“从前我与所有的老百姓一样目光短浅,只知道漕帮而不知秘宗,只知道侯一春不可一世,却不知世外还有虫爷这样的高人。直到我掌握了漕帮之后,才发现原来侯一春的势力其实小的可怜,相比于秘宗,漕帮就是小虾米,随时都会被吞并。”
“是,我承认,利用你去灭秘宗是我不对,可我那也是无奈之举。你不听我劝,执意放过了秘宗,我便再无力去与秘宗抗衡。这些年来若不是我拼着命去经营,漕帮就等着散伙,那么多的帮众就吃不上饭。你要知道,漕帮不比其他的,每一个帮众都与百姓有着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漕帮一乱,百姓就乱了。”
“我拼命想保住漕帮,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把阿弟送到甄有德的身边去当师爷,为的也是想保住这不到半壁的江山。你觉得我趋炎附势唯利是图,看不起我,可要不是阿弟当上甄有德的师爷,又怎么能发现,甄有德其实早就与秘宗勾连在一起了?漕江一大半的产业都是秘宗的,秘宗的产业又都有甄有德的份额。而我,只保住了代为收税这一点利益而已,其他的全靠我自己去打拼来的。”
“甄有德与秘宗之间的往来帐目,我阿弟看在眼里,暗暗的都记下来了。你说,我阿弟是不是功臣?他何罪之有你要下海捕文书去通缉他?”
“若果真如你所言,苏络当然可算是功臣。可他为什么不出来把事情原委说清楚呢?既有账本,就拿出来,一切不都解释清楚了吗,为何要逃?”云中锦问道。
“你说得轻巧。”苏绣嗤笑了一声。
“我阿弟不是主动逃走的,是因为甄有德要杀他,他发现我阿弟在悄悄记他的暗账,将将账本夺去烧了,还要杀他灭口,恰在那时海堤决口海水倒灌,甄有德一时顾不上我阿弟,我阿弟这才逃走的。”
“如今甄有德是畏罪自杀了,可秘宗还在。你知道虫爷的厉害,大胡子的本事你也是知道的,只要他们动动嘴皮子,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要了我阿弟的命,到时候你一样找不出他们杀人的证据,还不是大手一挥放过他们?
“再说,账本已经被甄有德毁了。没有账本,阿弟又拿什么来自证清白?全凭一张嘴,你信吗?从前我说过多少次我没杀侯荣,谢草偶也是误杀不是我故意的,你还不是一直怀疑我?”
苏绣愈说愈大声,愈说愈激动,站起身来却未留神脚下已是岩礁边缘,酒昏人晃,便一脚踩空往下栽去,幸好云中锦眼快,霎那间出手将她薅了回来。
“我喝晕了。阿锦,很久没有这样了,这种感觉,真好。”苏绣面色潮红,将头倚在云中锦肩上,口中嘟囔道。
云中锦甚是无奈,因她心中有事,只轻抿了几口,两壶酒倒有一壶半都被苏绣喝了,而她看起来,更象是故意将自己灌醉似的。
究竟是何目的,云中锦一时还未能看透,也不知道她的话中,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阿锦,快跟我去码头,出事了。”
“阿姐,快回总坛,急。”
陈克己与小饭勺同时出现在礁石下,冲着云中锦与苏绣疾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