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平静,而漕江城人心惶惶。
不仅仅是因为监狱塌陷跑了好些个杀人越货待决的重犯,更因为窫窳冲出了牢笼不知所踪,随时都有可能从某个角落蹿出来吃人。
因大狱塌陷而死的囚犯,因窫窳冲撞踩踏而死的无辜路人,被集中摆放于海滩上,城中时不时传来死者亲属的哭声,漕江城乃至整片海域都笼罩在阴霾之中。
幸存的犯人已被重新收押,所有的狱卒也都被扣押待审,云中锦马不停蹄整饬好这一摊子事,已到了第二日的黄昏。
她筋疲力尽地坐在县衙大门前,眉心深凝不展。
经县志记载,漕江大狱是乃是百年前开山而建,那么存在地下洞窟也就不足为奇,诸葛仇将窫窳养在此处,既掩人耳目,又方便取人喂养,可谓得天独厚。
据老狱卒交代,诸葛仇是三年前才开始从甲号房选人的,那么,三年前窫窳被关在何处,又是如何带进县衙大狱的地牢的?难道这过程中就没有一个人看到?
这一切,随着诸葛仇的突然死亡而成为一个谜,诸葛妻的失踪更使这个谜团无处下手去开解。
思虑重重,不知不觉,倚着门前的石狮子睡着了。
苏绣备了大礼领着君无虞去给知州大人谢恩,这又要到县衙去给县太爷谢恩,正走到门前,却见云中锦倚着石狮子睡着。
“帮主……”
“嘘。”苏绣立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君无虞自己进门谢恩去。
她将自己的衣裳脱下,披在了云中锦身上,然后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就静静地看她。
见云中锦的眉心紧蹙,她抬起手来想为她抚平,但终因怕吵醒她而放下了。
曾几何时,在云氏大宅子的后院里,心珠玩累了便躺在石椅子上睡着,那时的小灯亦是这般静静地守在心珠身旁。
倏忽十多载,心珠的心性依然,而小灯却早已不是当年的小灯。
“上差,上差。”
张捕头脚步匆匆赶来,叫声惊醒了云中锦。
“张捕头,你不吵人会死吗?”
“张捕头,牢头跑了?”
云中锦惊诧于苏绣何时来到身旁,而苏绣则恼怒于张捕头惊扰了她与云中锦那片刻的安宁。
张捕头道:“禀上差,两位牢头皆已死亡。”
云中锦的眉心一跳,不禁有些懊恼。
昨日从地牢是冲出来之后,就忙于投入抢救那些陷落的犯人,接着又忙于阻止犯人闹事,无暇顾及其他,直至今日午后方才想起吩咐张捕头将两个牢头拿下。
张捕头迟迟未归,本以为两个牢头可能得知事情败露逃之夭夭,结果令她更加失望。
“他们,分别死还是一块死?怎么死的?”云中锦定了定神问道。
“男牢头死于家中,趴在桌子上看起来是醉死过去的。女牢头则被发现面朝下扑在海岸边,应该是失足从岩礁上跌落下来摔死的。”
“仵作可曾验过?”
“一个醉死,一个摔死,一眼便能看出来,还需仵作验吗?”张捕头问道。
“任何非正常死亡,都必须查验,更何况是两名涉及诸葛仇窫窳案的牢头。”云中锦说着,忽地将眉头一拧,“你该不会和这两位牢头一样,把尸体抛进海里喂鱼去了吧?”
苏绣抽出撬刀朝着张捕头脑门一指:“说,你与他们是不是一伙的?”
“不不不,给小的十个胆也不敢与这帮畜牲狼狈为奸。上差,苏帮主,你们可千万别冤枉小的呀。”张捕头矢口否认。
“小的虽然不才,但好歹也当了几年捕头,非正常死亡未曾报过上官不得擅作处置,这一点小的还是知道的。若非小的这般懂事,也不能得上差您如此厚爱、苏帮主您如此青睐不是?”
张捕头嬉皮笑脸,想想不妥,当即收起了笑容,改为一本正经道,“现时已经命人将男牢头的尸体搬到海边,与女牢头一处搁着……”
云中锦的眉头又竖了起来,“没有查验过,就随意搬动尸体?还敢说自己懂事?比起……”
她想起了机灵又乖巧的顺子,这个张捕头比起顺子来,差了不知道几万里地远,但她没有说出口,最终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张捕头摸着捕后脑勺,讪讪地道,“本想搁在一块儿,让老鱼头省点力气,不用来回跑。不巧老鱼头今日又喝醉了,须等明日他酒醒之后再行验尸……”
“无须等老鱼头了,我虽然不是仵作,但也略通一二,初验应是没有问题,待我查验之后,再请老鱼头复验即可。”云中锦沉声道。
“你,休得再偷奸耍滑,还不快给上差头前引路。”苏绣催促道。
“得,两位姑奶奶,小的这就领你们去看尸体便是。”张捕头勉强答应,又嘀嘀咕咕,“大姑娘家家的,看什么不好,非得赶着去看尸体……”
“再废话,撬刀伺候,下一个让大家看的尸体就是你。”苏绣厉声喝道
张捕头再不敢有二话,领着云中锦与苏绣直奔海边。
海滩上已聚了许多人,虽有衙差守着,但现场早已被破坏殆尽,云中锦心中不禁暗暗叫苦不迭。
女牢头趴卧在一处岩礁下,头部尚有凝血,按照张捕头的说法,是从岩礁上面跌下来,摔破了脑袋致死。
男牢头除了有酒气之外,身上并无明显的外伤,张捕头所说的因醉酒致死,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
二者死亡的时间应是十二个时辰之前,大约是昨日的未时,也就是云中锦与苏绣赶往县衙大狱盘查前后不久。
见云中锦别无他话,张捕头颇为得意。
“横死之人不留坟,正好昨日监狱塌陷死了许多人,加上一些被怪兽踩死的,人数不在少数,县太爷已经宣布集中在一起做一场法事,然后一起海葬。上差,您看过这两位了,不如就干脆一起处置了吧?”
张捕头看着云中锦,迫切希望将两名牢头早早抛海里喂鱼去。
云中锦没有回答。
她有些犹豫,虽然没有从这两个牢头身上验出什么特别的之处,但心中又甚是不安,总觉得这两人死得太过蹊跷。
按此前诸葛仇所说,这两名牢头都参与了以人饲养窫窳的勾当,那些出狱的人也是因为两名牢头制造的“意外”而死亡。
现如今,这两名牢头也死于意外,那就太意外了。
“这并不稀奇。”张捕头说道,“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两人跟着诸葛仇做尽坏事,制造各种意外害人性命,现如今自己也竟外死亡,乃是老天有眼报应不爽。”
“果真是意外吗?断案需有证据,即便是意外也应该有意外的证据。”云中锦抬眼环顾四周,又瞧了瞧上方的岩礁。
岩礁比其他几处都要高得多,且海滩上多有坚硬的石块,从上面摔下来再被石块撞破脑袋致死并非没有可能。
但问题是,能爬得上那么高的岩礁之人,就算一不小心摔下来,最多崴了脚断了腿受点伤而已,何至于当场摔死?
“不对。”她忽而问道,“女牢头的尸体可曾被移动过?”
“没有,从发现的时候就在这里了,怕围观的人不小心弄坏了尸体,还派人守着,没有人会去移动尸体,上差不信可以问他们。”张捕头指着手下的衙差们又诅咒发誓。
“那她就不是从岩礁上摔下来的。”云中锦冷声道。
“没错,从这么高的岩礁摔下来,必须是往外斜摔,不可能这般直来直去,更不可能落在岩礁根处。”苏绣立即跟着说道。
她是攀岩高手,一年到头爬上跃下也不知道多少次,在这一点上,她有绝对的话语权。
“这……”张捕头想了想,说道,“这也不能说是绝对,没准她就是摔得这么凑巧呢?再有,这海滩上任何人都可以来,这两日城中死去的人也都搬到海边来了。苏帮主您能保证,在我们来之前,就没有人移动过她吗?”
苏绣一时语结。
云中锦凝目沉思,这种情况少之又少,但也不是绝对不可能,毕竟凑巧的事谁也说不清。
她将目光移向了男牢头。
男牢头身上有酒气,但不多。
“谁人知道他平日的酒量?”云中锦抬眼问道。
“他是个酒仙,最常说的一句就是,一壶不过瘾,两壶刚刚好,三壶才是最惬意。”人群中有人答道。
“他家中,有几个酒壶?满的,空的?”云中锦又朝张捕头问道。
张捕头答不上来,还是一旁的小衙差代为答道,“就见到一个酒壶,还是滚在地上的。酒洒了满地,害小的差一点滑倒。”
“一个酒壶,还洒了酒,以他的酒量,有可能是醉死的吗?”云中锦目光灼灼射向张捕头。
“酒这种东西说不来,可能三壶不醉,也可能半壶就倒,这要看喝酒的心情。”张捕头依旧强行辩解。
云中锦默然,虽然知道张捕头的说辞很勉强,但又实在无法反驳。
张捕头紧接着道,“上差若无异议,就让死者亲属来给他们整理仪容了,不管他们是什么人,做了什么坏事,毕竟人死罪灭,死者为大嘛。正好这两日死的人都需要海葬,就让他们一起得了。”
张捕头说得合情合理,云中锦只得点头应允。
男牢头是个鳏夫无人照应,由张捕头替他草草地扯了两下衣裳。
女牢头的亲人则上来替她擦试去头上的血迹,稍带整理了一下衣裳。
就算要抛入海中喂鱼,也要给死者扯平衣裳以示尊重,这是此地民风,连那些被喂了窫窳的受害者的亲属也说不得什么。
“等一等。”
云中锦忽然叫了一声,冲上去扒开了女牢头的衣领,喉咙间一个粉红色的小点映入她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