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声停,街灯亮,宝殿金门豁然洞开,光芒大盛好似岁星,八方来客皆如潮水般涌上断魂崖,赴往酆都鬼王的邀请。
“阴君见过长绝?”
阴长生用茶盖轻轻刮去浮沫,漫不经心地回答:“见过。”
朱英便问:“长绝是如何流入酆都,后来又被谁带走的?您可还记得?”
阴长生动作一顿,似是在回忆:“记得是记得,不过么……”侧目看向朱英,弯了弯眼角:“在酆都,情报乃最值钱的买卖之一,不可轻易语人。”
宋渡雪听这话势头不对,眉头一皱,果然下一刻就看见这为老不尊的鬼王冲漆案上的婚书扬起下巴,笑道:“除非姑娘答应当阴某的内人。”
朱英果断放弃:“不必了,我也可以再想办法从别处打听。”
阴长生哈哈笑起来:“姑娘为何顽固至此?嫁与阴某究竟有何不好,叫你这般抗拒?”
朱英面不改色道:“嫁给阴君是无上的福气,自然千好万好,只是我生来命格浅薄,不配享此洪福而已。”
阴长生思索片刻,煞有介事地问:“既然如此,要么阴某入赘给姑娘如何?酆都城就当嫁妆了,为姑娘补一补运。”
宋渡雪彻底怒了:“阴君还知道廉耻二字怎么写吗?”
朱英今日方知无耻到某种境界,竟然也别具风度,只见阴长生笑眯眯地摇了摇头,泰然自若道:“等大公子到了阴某的岁数,别说二字,恐怕连一字也不会写。”
宋渡雪恨得牙痒痒,阴阳怪气道:“可不是么,常人到您这个岁数,埋地下的骨头渣子都该化没了,写什么字?”
两千岁有余与二十岁不满居然还斗上嘴了,朱英看得好笑,也不知究竟是谁更幼稚,正待劝架,忽听得一道空洞的梆子声,不慌不忙地响了三下:“咚,咚,咚。”
分明不算大,却好像瞬间传遍了森罗殿,几人面前的隔扇门应声齐刷刷打开,眼前赫然是一座无比庞大的围楼深处,如出一辙的包厢螺旋攀升,几乎望不到头,仿佛一座倒锥形的深渊,令人惊叹壮观之余,亦觉一阵窒息。
朱英心念一动,她分明记得这间雅阁位于森罗殿的顶层,是法术?
朱菀倒吸了口凉气,忍不住跑到栏杆边探出头往下看,光洁如镜的拍卖台近在眼前,简直能踩着栏杆蹦上去,连声呼道:“这也太近了,都能往上面丢臭鸡蛋了!”
屋里还没人接话,屋外先传来一道妩媚的女声:“今儿个阴君不在,由老身代为向诸位献宝,各位大小爷们老少姑娘都捧捧场,有不周全的地方多担待,要是被老身逮到谁敢往台上扔臭鸡蛋,下回可别想拿到轮回司的路引了啊。”
随之款款走上高台的,乃是一名笑靥如花的妙龄女子,薄刃似的银簪在发髻间三进三出,鬓边戴一朵盛放的彼岸花,手里拿着把竹编茶扇,边说眼风边往这边扫来,翘起兰花指隔空点了朱菀一点,似是警告,后者立马一把捂住嘴,不敢乱说话了,只把眼睛瞪得像铜铃大。
森罗殿里有阴君的法术,除了台上的主持者,台下看客们谁都无法探知其他包厢内是谁,连喊出的声音都会扭曲,广大来逛鬼市的“没脸见人”们反而更放得开,楼上立刻有人起哄:“哪敢啊姑奶奶!”
“有您亲自上阵,还怕被喝倒彩不成?”
“阿孟又漂亮了!”
“姑奶奶只管开口报,抬价都交给咱们来,保准亏不了!”
孟婆管理着最常与人打交道的轮回司,自然镇得住场子,游刃有余地与众人嬉笑打趣,朱英收回视线,瞥一眼正游手好闲坐在她身边的阴长生:“阴君不在?”
阴长生理直气壮地勾唇一笑:“比起做生意,当然是讨老婆更重要。”
宋渡雪听见他说话就烦,活像有只黏糊糊的千年大泥鳅在朱英旁边,还一张嘴就明里暗里占便宜,真是讨厌极了,恨不得当场找把钢叉给他叉出去,冷哼一声:“比起讨不到的老婆,我看还是做生意更重要。”
阴长生果然没虚长他们两千岁,心智已臻化境,跟十几岁小孩打嘴仗也不觉得自降身段,对答如流道:“此言差矣,比起做不完的生意,阴某私以为还是独一个的老婆更重要。”
宋渡雪顿时七窍生烟:“谁是你独一个的老婆!”
朱慕听他们争得乐此不疲,疑惑地蹙起眉头,不知道这几句车轱辘话有何深意,扭头朝潇湘递去了个询问的眼神:他们在做什么?
潇湘全当自己是聋子,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片刻,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公鸡打架,你别跟着学。
朱英被这一人一鬼夹在中间,想阻止都插不进去话,十分尴尬,幸亏台上的孟婆总算寒暄完,玉手轻抬,梆子又响三声,第一件珍宝呈上孽镜台,进了正题。
于修士而言,距离并不怎么影响观察,主要影响的是感知,离得越近,感知宝物的性质便越清楚,像几人这般能一个大跨步跳上孽镜台的位置,跟拿在手里把玩也没多大区别了,朱英立刻被引走了注意力,只见那东西足有两人高,周遭隐隐有灵气波动,会是什么?
孟婆抬手抹掉了障眼法,朱英瞳孔一缩。
那横陈在水晶棺里的……是一个人。
“娘啊!”朱菀失声惊呼,吓得倒退了几步:“那、那是个活人吗?”
朱英眯起了眼睛,片刻后道:“不是,是个灵偶,而且……他的手脚好像不是自己的。”
为了方便展示商品,箱中男子赤身裸体,被禁锢得动弹不得,唯有眼睫颤动能证明还是个活物。虽然外观做了些修饰,但他双臂尺寸明显小了一圈,像是原本属于女人,腿则有拼合的痕迹,整个人好像个捏走了样的泥娃娃,惊悚之余,又有些可悲。
伴随着一声梆子响,孽镜台的照出了此物来历,孟婆的声音同时在每间房内响起:“诸位请看,这第一件宝物,是个东拼西凑出来的偶,模样不算俊,可耐不住东西稀罕,阴君已亲自看过了,此偶的修为约摸是……”
她话音顿了顿,才道:“元婴巅峰。”
此言一出,无数压低的惊呼随之响起,孟婆以扇掩唇,笑道:“不错,正是元婴巅峰,躯干取自涿鹿之野内一截洞虚遗骸,四肢分别来自三位元婴,辅以数种高阶材料修补炼化而成,造价极不便宜,诸君可别吝啬钱财,毕竟你我都清楚,修为超越金丹的偶稀世罕见,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咯。”
这是自然,且不说洞虚的躯体至少也要洞虚的偃师才能炼化,修为超过金丹的大能遗骸不仅难找,背后还全都依靠着大宗门,绝不会容忍同门遗体被拿去制成提线木偶,故而一般遭殃都是散修,能在古战场捡到个这么完整还没人要的大能遗骸属实撞了大运,说不定再也没有第二个了。
朱菀好奇地转头问:“这是修为最高的灵偶吗?”
宋渡雪道:“不是,修为最高的灵偶是化神。”
朱英也是头一回听说,吃了一惊:“这么高?原主是谁,为何遭此侮辱也无人相救?”
宋渡雪摇了摇头:“我只在一本书中读到过,并未细说,也不知是真是假。”
“是真的。”阴长生接道:“是曲逆的最后一件作品,也即后世所称的偃师之祖,险些凭此突破了大乘,却被自己造物杀死陨落,那化神灵偶后来也下落不明。”
宋渡雪怀疑地挑了挑眉:“灵偶还可以杀偃师?我怎记得偃师都会在唤醒灵偶前打上禁制,免得被其残留的意识所伤?”
阴长生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因为曲逆大意了,化神遗骸何其难求,他太想借此突破境界,以至于铤而走险,反倒被人将了一军,呵呵。事后想来,那人恐怕是故意的。”
“故意?!”朱菀瞠目结舌:“故意被炼成人偶?这是什么人,练功练疯了吗?”
阴长生瞧了她一眼,含笑道:“说不定呢?阴某也只是道听途说,各位权当听个新鲜罢。”
只这么一会儿的空档,外面已经喊价喊得热火朝天了,什么上古秘籍、龙鳞凤羽、极品丹药满天飞,朱英甚至听见有人想拿炉鼎换,孟婆都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意兴阑珊。
直到某个众人听不见的报价开出,她终于凤目一亮,笑容满面地翘起兰花指,朝底层一间雅阁点了点:“这个价听着不错,贵客想好了?”
“好,贵客慷慨,老身也不与您啰嗦,咱们一梆子定音,您仙缘殊胜,道途大通!”
梆子响一声,意为成交,水晶棺重新被法术遮蔽,撤下了台。森罗殿拍卖历来如此,除了阴君的贵客,上面的众人不管坐哪排,全是来凑热闹烘托气氛的,却没人因此兴味索然,毕竟森罗殿的宝贝看一件涨一件的见识,且即便不能从阴君手中正大光明地买下,也不代表往后不能……
再想别的办法呀?
还没等众人收拾好呐喊时慷慨激昂的心情,第二件拍品又推上来了,一张能暂时遮蔽因果业力的欺天金符,堪称渡劫神器,只可遇不可求,孟婆还没张嘴,就有人等不及直接喊价了。
而后又是什么上古尸修的虎符碎片,老君手写的半卷丹方,专用于夺舍的无根胎婴,每个光是头衔就有一长串,听得朱英头晕脑胀,也不知道阴长生上哪搜罗来这么多奇珍异宝。
十几件藏品依次过去,有些成交,也有些流拍,阴长生见朱英看得专心致志,笑道:“姑娘喜欢吗?这般的小玩意儿,阴某还有几百件,可供内人随意挑拣。”
此时孽镜台上正摆着一颗煞气腾腾的人丹,朱英听着孟婆用同样热情洋溢的语调为众人讲解此丹要抓去多少修士、如何折磨、如何采生、如何炼制,又能一粒增补多少修为,肝火正烧得旺,冷冷道:“我看见一件毁一件。”
阴长生丝毫不生气,反倒被逗笑了:“没想到姑娘还有此癖好,看来还是阴某之过,只藏了几百件而已,不够给姑娘毁着玩。”
朱英与他无话可说,干脆不再搭理,恰好这时梆子一敲,那人丹也被撤下台,随后送上来的,是个巴掌大的盒子,却被煞气严严实实地裹着,透不出半分气息。
孟婆故意卖了个关子,不直接解开法术,而是笑吟吟道:“这件宝贝,着实有些特殊,我等虽留了它五百年,却并不知其究竟有何用途,在座的诸位要是有人认得,可千万得想法子把它带走。”
说罢素手轻拂,煞气消散,露出一粒被数道封印捆缚、锁在寒玉匣内的碎晶,明灭闪烁仿佛星辰,看起来居然有几分眼熟。
孽镜台浮现出数幅断壁残垣的景象,许多人有所察觉,场内弥漫开一片耐人寻味的悄然,孟婆却恍若未觉,自顾自笑道:“毕竟是无极宫最后的遗物,总这么放在库房落灰可不好。据那位亓宫主所言,它似乎名叫……”
朱英倒吸了口凉气,猛地转头看向宋渡雪,这东西她们从前见过,在封魔塔中!
“劫尘。”
阴长生见她脸色骤变,饶有兴趣道:“咦?姑娘莫非认识?”
四个亲身钻过劫尘堆的人面面相觑,好在有大乘掌门设下的因果禁制,对着鬼王撒谎也不会被察觉,几个人前言不搭后语地编了几句瞎话,阴长生不一定信了,但很识趣地没再追问,留下他们各自震惊。
没想到世间竟然还有残留的劫尘,朱钧天曾说此物会带来灾祸,所以无极宫的覆灭,其实是它所致?
宋渡雪想起了那白发痴鬼,冥冥之中似乎有根隐秘的细线将诸事依次串连,一宫之主死后化鬼,茫然游荡在鬼城,难道就是因为劫尘在此?
或者正因他在此,劫尘才在此?
二者究竟孰为因、孰为果?
与先前闹市似的吵嚷不同,场内竞价声寥寥,除开几道玩笑般的声音,压根没人想要。本来卜道就玄奥难测,外行难以窥探,无极宫灭得还那么邪门,这东西多少沾点晦气,大伙躲还来不及呢,谁想收下?
还真有人想。
毕竟她家的后山里埋了个专收垃圾破烂的塔,她是不是应该想个法子把这条漏网之鱼给回收了,免得它再祸害别人?朱英暗忖。
“出多少价,才够买走劫尘?”
朱英和宋渡雪俩人异口同声道,又都诧异地看了对方一眼。
阴长生笑意不减,脸皮厚度也不减:“姑娘不必买,签下婚书,此物就归你了,大公子么,你写一封退婚书,我便考虑考虑。”
宋渡雪真想不通这家伙靠什么苟活了两千岁,朱氏的祖先怎么没直接把他打死呢?咬牙切齿地回道:“你想得美。”
然而拍卖场内的冷清还在继续,孟婆既不花言巧语推销,也不催促,反而悠闲地端详起了指甲的蔻丹颜色,好像在刻意等谁,对方却始终没能给出她满意的价格。
久到令众人打呵欠的漫长僵持过去,孟婆最终还是失望地摇了摇头:“看来贵客并没有领回它的诚意,那么便叫它继续留在酆都,由我等代为保管吧。”挥了挥手,一道煞气升腾而起,眨眼吞没了寒玉匣,而后消散无踪。
又重新挂上笑容,兴高采烈地拍了拍手道:“那么接下来就轮到这回压轴的重头戏了,客人们可得打起精神,睁大眼睛仔细瞧好了,此物呀,乃是酆都千年都难遇的稀罕宝贝,哪怕带不走,能看上一眼就是赚了!”
“都把眼皮撑开没?老身可要请它亮相了,三,二,一,给诸位开开眼!”
一股沉重的水腥气陡然席卷了天地,未待看清那是什么,朱英心头猛地一悸,几乎本能地想伸手摸剑,与此同时,她听见了一阵遥远却异常清晰的捶鼓声:“咚咚,咚咚,咚咚。”
孽镜台上出现了……一颗蛋?
那蛋足有一层楼高,通体呈浓得化不开的青黑色,壳上遍覆独特的花纹,墨色的灵光潮汐般起伏,源自洪荒的血脉先天散发着震慑众生的威压,身处不足十丈的距离内,朱英几乎产生了种被深水淹没的错觉,口鼻无端觉得窒息,不由自主地使劲吸了一口气。
除了宋渡雪似乎不受影响外,在场几人都开始做深呼吸,孟婆身影重新出现,坐在壳顶上,摇着扇子闲聊似的道:“亘古之初,龙生有九子,六子霸下龙首龟身,力能扛山,威镇四海,后又繁衍出巨鳌一族,至于诸位眼前所见,正是一枚巨鳌蛋——不过似乎出了点意外,比起光滑硕大的巨鳌蛋,这枚蛋更小,更厚,也更华丽,反倒有古籍中所载‘玄冥重水盘绕而生’的霸下之相。”
甚至无需她解释这么多,但凡离得稍微近点的,光靠感知便清楚,此等威压绝非灵兽能有,唯有传说中的神兽方能企及。
孟婆唇角含笑,指尖在壳顶轻敲两下,不紧不慢道:“森罗殿今夜献给诸位的最后一件宝物,便是它,一只尚未孵化的龙龟霸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