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子?谁?
朱英好像突然听不懂人说话了,一句话在脑子里来回滚了三遍,才皱着眉头迟疑开口:“阴君说的是……我?”
阴长生笑道:“不然还能有谁呢?小崔。”
崔钰闻声趋步上前,从怀中取出一本厚厚的折册,双手呈给朱英,大红锦缎的封皮上赫然是金字题写的“婚书”二字。
“我请小崔草拟了一份婚书,内里写明了你我二人的姓名,生辰,誓约与婚期安排,请姑娘过目,如有不满意之处,都可依你的喜好再做调整。”
崔钰又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适时地补充道:“主上罗列的聘礼太多,一本婚书写不下,卑职只潦潦一笔带过,若姑娘想知道,这里还有一份详细的清单。”
朱英尚未来得及回应,宋渡雪已经后槽牙都要磨秃了,当着他的面抢他未婚妻,以为他是死的吗?
只见宋大公子“噔噔噔”地大步上前,一脚横插进二人之间,将朱英挡在身后,毫不客气地冷脸道:“请阴君收回前言,您或许有所不知,她已有婚约在身,怕是做不成您的新娘。”
阴长生不为所动:“婚约皆是旁人替她所订,恕我直言,她从来不必遵守那些陈规陋习。”
宋渡雪勉强挤出了个杀气腾腾的笑:“阴君不要说笑了,酆都城闻名天下,人鬼仙三界里想与城主缔结良缘的窈窕淑女数不胜数,何必偏偏要执着于一位已有婚约之人?”
阴长生也不恼,笑眯眯道:“我可没有说笑,此婚书上已施了契约法术,字字句句确凿无疑,一旦签字画押便将伴随终身,连我也不能违悖,阴某真心天地可鉴,乃是由衷想娶朱英姑娘为妻。”
说罢身影蓦地虚化,毫无预兆地浮现在朱英背后,一只手搭上她肩头,语气轻松道:“至于婚约,左右二位尚未成亲,还可悔婚不是?哪怕已经成了亲,也可以离嘛。只要姑娘开尊口,三清山而已,阴某不介意助你摆脱。”
宋渡雪猛地回头,怒道:“你!”
朱英瞥了一眼那冰凉如玉的手,眸光微沉。前面两个统领阴曹三司的恶鬼修为已经极高,这位阴君却还要更甚,举止中那般随心所欲掌握造化的莫测之态,她上一次见,还是三清掌门。
一个世间登峰造极的鬼王,抽了什么疯要娶她?
略一思索,拦住宋渡雪,抬眸问:“阴君此举来得太过突然,我实在未曾设想,既然您是诚心求娶,可否也容我考虑考虑?”
阴长生微笑颔首:“自然,阴某一向极有耐心,岂能叫姑娘站在门口考虑,快快请进。”
阁内装潢古朴,灯如仙鹤,椅似虬松,彩绘漆屏有云纹白鹿,覆斗藻井有星宿列阵,青烟自博山炉的孔窍袅袅升起,云雾缭绕,跟外面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间雅阁乃阴某自留之所,素来不待客,用时下的眼光看,是否有些太过老气横秋了?”阴长生自然而然地坐到了朱英身畔,含笑问:“姑娘若是不喜欢,换一间也无妨。”
朱英收回目光,摇头道:“并非,只是有些惊讶。”分明是个鬼,却把屋子布置得跟要得道飞升似的,装模作样吗?
三重漆案上置有风炉茶盏,崔钰亲自为几人点茶,阴长生勾了勾唇:“为何惊讶?难道我就不能虽为鬼辈,亦存圣心么?”
朱英不置可否:“那么敢问阴君廊内的壁画又是何意?”
“失礼了,乃不才某日突发奇想,戏笔之作。”阴长生谦逊道:“拙作粗劣,不敢期冀姑娘垂青,不过姑娘若是以此为我心术不正之证,可就真是天大的冤枉,地狱变相虽然怪诞,不也是众生相的一部分么?”
朱英反问:“这么说来,阴君的心术想必很正了?”
阴长生哈哈笑起来:“不敢妄自称正,但断定我即是邪,却也不必,岂知世间本无有正邪之分,一个划分敌我的称谓罢了,与其视之为信条,不如视之为口诛笔伐的利器更好。”
宋渡雪终于忍不住插嘴:“所以依阴君所见,自古正邪两道之争,均是无稽之谈?”
阴长生从容答曰:“非也,只不过应当换个名字才贴切,依我所见,不如就叫灵煞之争,或者天地之争更好。”
朱英不解其意:“天地?”
阴长生冲她一笑:“盘古之神开天辟地时,阳清上升为天,阴浊下沉为地,所谓灵气或煞气,便是气在二者中化为两态的名称,若说煞气是邪,莫非生灵未有之初,世上就有邪了吗?”
此等歪理,自小在仙门正统耳濡目染的宋大公子实在难以苟同,当即反驳:“气无对错之分,练气之人却有,修炼煞气者无一不为非作歹,行害人之事为祸苍生,还不能叫邪?”
阴长生忍俊不禁:“大公子怕不是弄反了一件事,正如诸位需要清心禁欲方可吐纳灵气,我等也唯有恣意纵欲才能修炼煞气,既然气无对错,怎么灵气认可便是对,煞气认可便是错?岂非世人强加于天地的片面之词邪?”
宋渡雪从未如此想过,不由得噎了一下,朱英思忖片刻:“正邪善恶或许只是一种立场,并无高下之分,但我仍旧宁愿选择正与善。阴君身位鬼王,必然与我殊途,为何想要娶我为妻?”
阴长生端起茶盏,揭盖嗅了嗅香气,笑着瞥她一眼:“姑娘风华绝代,叫阴某为你神魂颠倒,只求与姑娘结为连理厮守终生,这个答复如何?”
宋渡雪听得脸黑成了锅底,直言道:“鬼话连篇。”
朱英也平静地回答:“我恐怕没有那等魅力,还请阴君不要打趣,如实相告。”
阴长生轻笑两声,不紧不慢地品了口茶,方才道:“好罢,光凭甜言蜜语的确是哄不到姑娘,那便请姑娘瞧个东西。”
广袖一拂,众人面前凭空多出了一尊通体碧绿的炼丹炉,炉底冥火阴燃不熄,只有半人高,却散发着一股令人手脚冰凉的森然威压,仿佛能叫时空凝滞,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朱英眯起眼睛,捕捉到丹炉外一缕不真实的波动,这才看出那原来只是道虚影,却仍能察觉其中正锁着什么,忽隐忽现,不可捉摸,含着某种超出她理解的力量,忍不住心惊肉跳:“这……是什么?”
阴长生兀自凝视着炉中之物,神色似有几分痴迷:“自天地初分时起,灵气与煞气便化为两极,在万物众生间流转不息,相生相克相冲相害,然不得相融,修行者亦因此无法同时操控两种气,并将之视为天经地义,可事实当真如此么?”
“阴某渡过最后一道天劫后,见此世诸多常理都觉不可理喻起来,忽有一日来了兴致,想要亲身验个究竟,于是取了一缕灵气与一缕煞气,同置于丹炉中,尝试使其相融。初时自是极难控制,二者势同水火,一旦接触便会斗个你死我活,历经千次失败,方才被我寻得了维持平衡的窍门,而后又花去六百年光阴,总算一点一滴、抽丝剥茧地炼得了如此一团……”
阴长生话音顿了顿,略一斟酌道:“混沌,我想应当这样称呼,毕竟这是神话中提及它时所使用的名字。”
雅阁一时寂然无声,在座众人皆被此鬼的胆大妄为给震住了,灵气与煞气相冲乃公理,假若神话故事可以信以为真,那他岂不是突破了创世神只留下的法则?
好半晌过去,才终于有个搞不清楚状况的家伙不明不白地感叹:“这就是在地府当阎王的日子吗,可真闲啊。”
“……”
朱英表情古怪地扭曲了一下,赶紧垂下眼帘遮掩:“此物的威力光是远观便已足够惊人,阴君打算拿它来做什么?”
阴长生手掌一拢,那幻影随之消失无踪:“姑娘怕我以其为祸苍生么?大可以放心,混沌虽强,却实在太过不稳定,凭阴某的本事,也只能将它困在小小一方丹炉中,离了便会脱离掌控,若非逼不得已,我也不愿见此事发生。更何况六百年心血只换来这一缕,拿它去害谁,我都会觉得心疼。”
朱英颔首:“我明白了,可这与我又有何关系?”
“因为除了我这一尊丹炉,世间还有一个能叫灵煞二气相融的地方,姑娘难道忘了吗?”阴长生眼眸微眯,噙着笑意缓缓道:“就是姑娘你啊。”
朱英一愣。
又听得他继续道:“身为修行灵气的修士,却能容纳鬼王的本源煞气,甚至吸收其修复自身,姑娘明白这是何意么?假若将修行者比作容纳气的罐子,姑娘这罐子可比阴某的丹炉精妙得多,怎叫阴某不心驰神往?”
宋渡雪眸光一暗:“你要抓她炼人丹?”
阴长生讶异地扬了扬眉,见他神情凛然不似玩笑,不由得开怀笑起来:“哈哈哈,大公子这是什么话,我像那等不懂得怜香惜玉之人么?”指尖凌空一划,婚书兀自飞至半空,在众人面前展开:“婚书内写得明明白白,‘结为夫妻,万年同心,鸾凤和鸣’,阴某哪怕再穷凶极恶,也不至于杀妻炼丹罢,不过是想将佳人留在身畔,好生照顾而已。”
朱英逐字逐句读完婚书,的确如阴长生所言,契约内写定了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不得有任何谋害算计,沉吟良久,又问:“阴君为此想娶我,可我又为何一定要嫁呢?”
阴长生诧异笑道:“姑娘是认真的?好罢,那便让我数数,做阴某的妻子有哪些好处。嫁给我后,酆都城自不必说,森罗殿内的宝物也任凭姑娘挑选,无论姑娘想修道还是修魔皆随你愿,阴某绝不干涉,也不必留在酆都城内,姑娘想去哪便去哪,若嫌独行枯燥,阴某便放出分身陪你一同,顺便也可护得姑娘周全,如何?”
朱菀听得下巴差点掉地上,一个通天彻地的阎罗王说出这等话本子似的台词,还说不是被迷得神魂颠倒?连她都要心动了!
朱英却淡淡道:“阴君说的这些好处,有些我如今已经有了,有些我本就不需要。”
言下之意,无动于衷。
阴长生眼底带笑,似是早有预料,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她和宋渡雪:“姑娘别着急,我知你心有所属,或许不愿嫁与他人,不过还请你再思量一番,毕竟比起情爱,婚姻选择的实乃命运,而三清山于你而言,恐怕并非一个好归宿。”
朱英挑眉:“为何?”
阴长生唇角微扬:“四年前姑娘拼死杀了新生鬼王,等来的却是烧毁灵台的酷刑,是谁一力主张?”
朱英呼吸一滞,指节无声收紧,垂眸片刻,方才道:“一码归一码,三清于此事有偏颇,可此后待我再无成见,反而多有照顾……”
阴长生笑出了声:“照顾?唉,姑娘,阴某都有些心疼你了,你当真以为玄阳坚持要杀你以绝后患,只是他自己食古不化,小题大做么?”
朱英神色微动,抬眸直勾勾地盯着他。
“让阴某告诉你一个秘密罢,你可知三千年前那位逆天登神的魔神,为何会被万族跪拜,奉为帝君?”阴长生往椅背上一靠,单手支颐,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因为他也拥有此等超出常理的天赋,可以同时炼化两种气。”
朱英瞳孔骤缩,脱口而出:“什么?!”
阴长生轻松地笑了笑:“阴某何必骗你?比起只修灵气的仙,二者兼具的魔反倒更像神明,正道对此讳莫如深,故而不敢叫后人知情。姑娘此时再想,三清留下你,究竟是照顾,还是监视呢?若有朝一日你成了威胁,三清是会保护你,还是会第一个动手除掉你呢?”
宋渡雪怒而反驳:“一派胡言!她是我的未婚妻,三清怎会——”
阴长生似笑非笑:“不会吗?大公子,你只能保证自己不会而已。三清修的是齐物合道,世间万物平等而齐一,莫说是你的未婚妻,哪怕是你,只要敢违逆天道,三清会因徇私而留情么?”
宋渡雪话音戛然而止,哑然良久,方才攥紧了拳,咬着牙沉声道:“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呵,恕某直言,空口说大话,可算不得本事。”阴长生轻飘飘道:“且不谈以后,她已在你眼前身陷绝境多少次,哪一次你保护得了她?”
宋渡雪被他戳中了痛处,脸色顿时煞白,半晌没能答得上来,而默不作声良久的朱英终于开口,语气莫测道:“那么阴君能保护我?”
阴长生温润有礼地点了点头:“当然,只要姑娘与我成婚,天下将再无人敢打你的主意,不论是仙是人还是魔,这点小事阴某尚能担保。”
朱英闻言略一颔首,伸手接过浮空的婚书,煞有介事地读了起来,仿佛是在认真考虑,实则却暗中琢磨着既然自己如此特殊,甚至能跟魔神扯上关系,那他便必然不敢强抢,否则不说旁人,三清第一个坐不住,毕竟一个修为深不可测的鬼王亲自扣下个千年不遇的灾星,难道还能憋着什么好心思吗?
恍然领悟了什么,不由得暗自冷笑,心说怪不得要打着求娶的名号,正所谓男婚女嫁,你情我愿,这是个骗她主动签契约留下来,别人还挑不出毛病的好幌子啊。
心念转动间迅速拿定了主意,收起婚书正要开口,宋渡雪却忽然伸手扯住她的袖子,神色惶然,眼底好似有汹涌的千言万语,然而还不待朱英看清,便倏忽垂下眼睫,喉结一滚,小声道:“你不要答应他。”
阴长生亦是没想到,宋大公子被他逼得走投无路,居然选择用美人计,好笑地反问:“为何不可?”
宋渡雪上下嘴唇一碰就敢说解除婚约,这会儿朱英真可以当场拍拍屁股跟别人走了,他却只觉得心如刀割,无法忍受,盯着自己的膝盖强词夺理:“我们……有婚约在先。”
朱英心中惊讶,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询问:“婚约,你不想解吗?”
宋渡雪已知自己一厢情愿,话本来就说得没底气,听她这么一问,立马再而衰三而竭,没脸继续纠缠了,原想就此放弃,心头却忽地涌上一股委屈,沉默片刻,索性破罐子破摔,把脸一丢豁出去道:“都已经这样了,就留着这婚约又能如何?你就当……就当是给我留个念想,误不了你什么事,也不成吗?”
越说越觉得委屈极了,赶紧低下头遮掩,吸了吸鼻子,过去一会儿才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喃喃:“反正凡人一生也就百年,又耽搁得了你多久呢?”
半晌无人接话,宋渡雪默默吸了口气,勉强收拾好心情,心想这么没皮没脸的话都说了,朱英若还是要走,他也不必再拦,收回手抬眼一瞧,发现她……
她怎么看起来还怪高兴的??
朱英大部分没怎么听懂,就意识到宋大公子好像是彻底放弃了那位心上人,连婚约都打算原样履行,当然高兴了,对上宋渡雪不解的视线,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是幸灾乐祸,非常之不妥当,偏过脸去握拳抵在唇畔轻咳一声,终究还是没忍住,冲他欣然地展颜一笑:“嗯。”
于是宋渡雪反倒懵了,千言万语都稀里糊涂地滚回了肚里,只汇成一句——嗯,是什么意思?
好在此处有人替他问,阴长生蹙眉道:“姑娘这是何意?”
朱英把婚书放回漆案,心平气和地转过头道:“多谢阴君的美意,但我所有的绝境都是自己闯进去的,我也宁愿自己闯出来,酆都鬼王的高枝我恐怕攀不起,您还是另择良配吧。”
阴长生总算露出了未曾预料的神情,怔了一怔,哑然失笑地摇头道:“姑娘可别妄下定论,免得将来后悔。”
朱英扬起眉梢反问:“阴君何出此言,莫非您还想强娶?”
阴长生笑而不语,一股令人胆寒的威压却陡然包围了朱英,未见他开口,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来:“若我说,我想呢?”
朱英瞥了一眼周遭悄然涌动的煞气,不知使了什么法门,好像只有她能察觉,仍旧不为所动,平静道:“您若执意如此,我即便不能把您怎样,也绝不会让您好过,所谓的相敬如宾,怕是做不到了。”
阴长生与她无声对峙片刻,终于忍不住笑了,周身威压刹那消散得一干二净,带着几分无奈道:“和姑娘开个玩笑,阴某既是诚心求娶,又岂能强逼?如我先前所说,我的耐心向来上佳,姑娘还可以多考虑些时日,只望你能抓紧时机,为自己谋得一条全身而退的路……在你后悔之前。”
朱英直截了当:“不必了,我不会后悔。”
阴长生挥了挥手让崔钰退下,嘴角笑意不减,只是没来由地笃定道:“你会的,迟早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