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乡绅大宅的前院,那张象征性的八仙桌再次被摆在了中央。
只是这一次,桌面上尚未摆放茶水,反而像是刚刚拂去一层看不见的尘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比之前更加复杂难言的气氛。
“夜枭”老六的被揪出,如同在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巨石。
激起的涟漪尚未平复,新的波澜已在酝酿。
石云天、王小虎、马小健再次坐在了谈判桌的一侧。
与上次相比,他们身后似乎多了一丝无形的分量,那是揭露内奸所带来的震慑与微妙的威信。
然而,他们对面,以吴天师为首的天助帮核心们,脸色却如同江南多变的天色,阴晴不定。
吴天师的心情尤为复杂。
一方面,他惊怒于自己眼皮底下竟藏着日寇的钉子,后怕之余,对石云天那匪夷所思的“揪鬼”手段也生出几分忌惮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但另一方面,石云天的存在,尤其是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本身就是对他权威最直接的挑战。
内奸虽除,可“刀枪不入”的神话破灭,帮众人心浮动,他急需重新掌控局面,而谈判桌,成了他必须坚守,也必须利用的舞台。
“石小兄弟,”吴天师率先开口,努力让声音显得平稳,却掩不住一丝沙哑,“‘夜枭’之事,多亏你明察秋毫,替本帮清除了心腹大患,此等情谊,我天助帮上下铭记于心。”
他先拱手示好,这是稳住对方的必要姿态。
石云天微微颔首,不卑不亢:“天师客气,清除日寇奸细,是我等分内之事,如今内患暂除,正应齐心协力,共商抗日大计,之前所谈整编、纪律、目标……”
“诶,”吴天师抬手打断,话锋随即一转,脸上堆起一种为难的苦笑,“石小兄弟,你的拳拳之心,老夫明白,只是……你也看到了,经此一事,帮内弟兄们犹如惊弓之鸟,人心惶惶啊,此时若骤然谈及大幅变动,恐生变故,不利于稳定。”
他顿了顿,观察着石云天的反应,继续道:“依老夫看,不若循序渐进,贵军可否先提供一批急需的药品、粮饷,以安众心?也让弟兄们切实感受到‘江抗’的诚意与实力,待人心安定,再谈具体整编细则,岂不更水到渠成?”
此言一出,王小虎的眉头就拧成了疙瘩。
这老狐狸,分明是想借机索要好处,拖延时间。
他刚想开口,被石云天一个眼神制止。
石云天心中雪亮,吴天师这是要玩“缓兵之计”,甚至可说是“坐地起价”的另一种形式。
他试图将“肃清内奸”这份人情,迅速转化为实实在在的物质利益,并以此为筹码,延缓乃至扭曲“归顺”的实质进程。
“天师所言,确有道理。”石云天语气平和,却针锋相对,“安抚人心确有必要,然‘江抗’纪律严明,一切缴获需归公,统一分配,粮饷药品,必不会亏待真心抗日的兄弟,但须在统一框架之内,至于诚意,我几人冒死前来,揭露奸细,难道还不是最大的诚意吗?若天师仍以寻常江湖规矩看待抗日救国大事,只怕……会寒了真正有心报国弟兄们的心。”
他话音未落,坐在吴天师下首的一个疤脸头目,名叫“滚地龙”的,猛地一拍桌子,瓮声瓮气地嚷道:“哼!说得好听!什么统一框架?还不是想吞并我们!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下一个‘夜枭’,想空手套白狼?”
这家伙是吴天师的铁杆心腹,性子暴烈,显然是得了授意,出来唱黑脸,搅浑水。
“放肆!”吴天师假意呵斥了滚地龙一句,却并无实质惩罚之意,转而对着石云天叹道,“石小兄弟勿怪,这帮粗人,不懂大局,只是……众意难违啊,你看,是否可先通融一下,哪怕少量支援,也让老夫对兄弟们有个交代?”
谈判刚重启,就陷入了僵局。
一方坚持原则,要求先确立方向和纪律;另一方则强调困难,索要现成利益,试图维持独立王国。
桌上看似在谈合作,桌下却是意志、耐心和局势掌控力的较量。
就在这时,一名帮众匆匆跑进,在吴天师耳边低语几句。
吴天师脸色微微一变,虽瞬间恢复常态,却没能逃过石云天的眼睛。
“石小兄弟,”吴天师再次开口,语气竟又有了微妙变化,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诚恳,“刚得到消息,附近似乎有不明队伍活动,疑似……太湖那边的‘水匪’或是别的什么势力,眼下局势不明,我们内部若再起纷争,岂非予外人可乘之机?不若我们先搁置争议,共同对外如何?至于整编细节,待打探清楚外部情况,确保安全无虞后,再详谈不迟!”
这一招,可谓将“谈判桌”的多变性发挥到了极致。
先是索要利益,遇阻后立刻抬出“外部威胁”,将内部矛盾转化为“一致对外”的迫切需求,从而再次将核心议题——天助帮的改造与归属无限期推迟。
至于这“不明队伍”是真是假,是偶遇还是吴天师故意放出风声,亦或是“夜枭”虽除但其背后网络仍在活动所制造的新迷雾,就不得而知了。
石云天看着吴天师那看似诚恳实则闪烁的眼神,看着桌上如同儿戏般被随意搬弄的“议题”,心中不禁升起一股荒谬感。
这小小的八仙桌,仿佛成了世间无数混乱局势的缩影。
各方势力在此角逐,承诺可以随时撕毁,共识脆弱得不堪一击,危机被用作拖延的借口,利益算计远高于原则道义。
今日可以因“内奸”而暂聚,明日便可因“外患”而搁置,后天或许又会冒出新的“条件”。
“天师,”石云天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桌上诸人,也扫过院外围观的、眼神中各怀心思的帮众,“谈判,是为了解决问题,而非制造更多问题,若每一次对话,都因新的‘消息’、新的‘困难’而偏离正轨,那么这张桌子,不过是一个永无休止的扯皮场。”
他语气渐冷:“我方的底线与诚意,已然明确,是携手抗日,走上正道,还是继续在这泥潭中打滚,最终被真正的敌人或被自己的短视所吞噬,请天师和各位兄弟,早作决断,我们可以等,但鬼子不会等,时间也不会等。”
说罢,他不再多言,示意王小虎和马小健起身。
这次,他没有再要求对方给出明确答复,而是选择主动离席,将压力和选择的难题,彻底抛回给了吴天师。
谈判再次中断。
桌还是那张桌,但桌上的空气,却比来时更加凝重、更加扑朔迷离。
下一次何时能真正坐下来,谈的又将是什么,无人能知。
唯有院外天空,阴云密布,预示着更大的风雨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