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皇十三年(公元593年,癸丑年)
春天,正月壬子日,皇上祭祀感生帝。
壬戌日,皇上出行到岐州。二月丙午日,下诏在岐州北面营建仁寿宫,让杨素监督工程。杨素上奏推荐前莱州刺史宇文恺代理将作大匠,记室封德彝担任土木监。于是铲平山丘、填平山谷来建造宫殿,高台楼阁,连绵相接。工程役使十分严苛急切,很多民夫累死,疲惫不堪的民夫倒地后,就被推进坑洼,再用土石掩埋,就这样筑成了平地。死去的人数以万计。
丁亥日,皇上从岐州返回。
己卯日,封皇孙杨暕为豫章王。杨暕是杨广的儿子。
丁酉日,下令:“私人不得收藏谶纬、图谶之类的书籍。”
秋天,七月戊辰日是月底,出现日食。
这一年,皇上命令礼部尚书牛弘等人讨论明堂的建造制度。宇文恺献上明堂的木制模型,皇上让有关部门在安业里规划土地,准备建造明堂;但各位儒生意见不一,讨论了很久也没结果,最后只好作罢。
皇上灭掉陈国后,把陈叔宝的屏风赐给了突厥的大义公主。公主因为自己的国家覆灭,心里一直愤愤不平,她在屏风上题诗,借叙述陈国灭亡来抒发自己的感慨。皇上听说后很厌恶她,对她的赏赐和礼遇也逐渐减少。彭公刘昶之前娶了北周公主,逃亡在外的杨钦逃到突厥,谎称刘昶想和他的妻子一起作乱攻打隋朝,派杨钦来秘密告知大义公主,让她发兵骚扰边境。都蓝可汗信以为真,就不再履行进贡的职责,给隋朝边境造成不少麻烦。皇上派车骑将军长孙晟出使突厥,暗中观察情况。公主见到长孙晟,言辞傲慢无礼,还派她的心腹胡人安遂迦和杨钦商议,煽动迷惑都蓝可汗。长孙晟回到京城,把情况详细报告给皇上。皇上又派长孙晟去索要杨钦,都蓝可汗不给,说:“检查过我的宾客,没有这样的人。”长孙晟就贿赂都蓝可汗的高官,得知了杨钦的藏身之处。夜里,长孙晟带人将杨钦抓获,拿给都蓝可汗看,还趁机揭发了公主的一些私事,突厥人都觉得这是极大的耻辱。都蓝可汗抓住安遂迦等人,一并交给了长孙晟。皇上十分高兴,给长孙晟加授开府仪同三司,又派他出使突厥,去废掉大义公主。内史侍郎裴矩请求去劝说都蓝可汗,让他杀掉大义公主。当时处罗侯的儿子染干,号称突利可汗,居住在北方,派使者来求婚,皇上让裴矩告诉使者说:“只有杀掉大义公主,才答应婚事。”突利可汗又在都蓝可汗面前说大义公主的坏话,都蓝可汗因此发怒,杀掉了公主,再次上表请求通婚,朝廷商议准备答应他。长孙晟说:“我看雍虞闾(都蓝可汗)这人反复无常,不讲信用,只是因为和玷厥有矛盾,所以才想依靠我们国家。就算和他通婚,他最终还是会背叛。现在如果他娶了公主,凭借公主的威望,玷厥、染干肯定会受他驱使。他强大后再反叛,以后恐怕就难以对付了。而染干是处罗侯的儿子,向来对我们真诚,至今已经两代如此。之前他也请求通婚,不如答应他,招他向南迁徙。他兵力少势力弱,容易安抚驯服,可以让他抵御雍虞闾,成为我们边境的屏障。”皇上说:“好。”又派长孙晟去慰问开导染干,答应他可以娶公主。
牛弘让协律郎范阳人祖孝孙等人参与修订雅乐,祖孝孙从陈朝阳山太守毛爽那里学习了京房的律学方法,用律管飞灰的方法验证,每个月都能应验。又从每律生出五音,十二律就产生六十音,再乘以六,得到三百六十音,对应一年的天数,再配上七音,这样旋相为宫的方法就得以彰显。牛弘等人于是上奏请求重新使用旋宫法,皇上还记得何妥之前说的话,在牛弘的奏章上批示,不允许采用旋宫法,只使用黄钟一宫。于是牛弘等人又上奏,迎合皇上的心意,把前代的金石乐器都销毁,以平息不同的意见。牛弘等人还创作了武舞,用来象征隋朝的功德;在郊外祭祀和宗庙祭祀时用一个调,迎接节气时用五个调。原来的乐工渐渐离世,其余的声律,也都没人能精通了。
【内核解读】
开皇十三年的隋朝,在帝王意志与时代洪流的交织中,展现出一幅复杂而矛盾的历史图景。
仁寿宫的营建堪称封建皇权扩张的典型标本。杨素以 “夷山堙谷” 的气魄改造自然,却以 “丁夫多死,推填坑坎” 的残酷代价铺就宫殿地基。这种将人命视作建筑材料的工程模式,暴露了专制皇权下效率优先的治理逻辑 —— 为满足帝王的巡幸需求,数万劳力的生命被轻贱地量化为工程进度。当 “覆以土石” 的操作将死亡痕迹彻底掩埋时,也为隋朝的统治埋下了民怨的隐患。
文化管控的举措呈现出双重面相。“私家不得藏纬候、图谶” 的禁令,本质是对民间思想传播的制度化约束。这类预言文献在乱世中常被用作改朝换代的舆论工具,隋朝的禁止令既是对前朝经验的借鉴,也是巩固政权合法性的必然选择。然而明堂制度的议而不决,则暴露了大一统王朝在礼制重建中的困境 —— 儒家学者的分歧不仅是学术争议,更折射出不同政治派系对权力象征体系的争夺。宇文恺的木样最终让位于 “久之不决” 的僵局,暗示着制度创新在保守势力面前的妥协。
对突厥的外交博弈堪称古代地缘政治的经典案例。隋朝巧妙利用突厥内部的权力分化,通过 “杀公主乃许婚” 的条件式联姻,将大义公主的性命转化为外交筹码。长孙晟的策略展现了 “以夷制夷” 的智慧 —— 既利用都蓝可汗的多疑除掉心腹之患,又通过扶持染干可汗形成战略制衡。这种将婚姻、暗杀、间谍活动融为一体的外交手段,虽暂时稳定了北方边境,却也强化了游牧政权对中原王朝的不信任感,为后世的民族冲突埋下伏笔。
乐律改革的波折折射出艺术与政治的复杂纠缠。祖孝孙从毛爽习得的京房律法本可推动音乐体系的科学化,但其 “旋相为宫” 的先进理论却因隋文帝对何妥言论的记忆而被否决。这种因帝王个人偏好而中断的学术进程,揭示了封建时代文化发展的脆弱性 —— 当 “黄钟一宫” 的单一调式成为钦定标准,当 “前代金石并销毁之” 的极端措施被用来压制异议,音乐的艺术价值便彻底让位于政治象征功能。旧工凋零导致声律失传的结局,恰似整个王朝在文化专制下的隐喻:用暴力消除差异的同时,也扼杀了自我更新的可能。
这一年的历史碎片拼凑出的,正是隋朝 “盛世” 表象下的真实肌理 —— 在疆域扩张与制度建设的光鲜背后,是民生的凋敝、思想的禁锢与文化的断裂。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共同指向一个本质问题:当权力缺乏有效约束时,国家机器的高效运转往往伴随着对个体价值的吞噬,而这种吞噬最终将反噬整个统治体系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