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纪二,从公元592年(壬子年)到公元599年(己未年),共八年。
开皇十二年(公元592年,壬子年)
春天,二月己巳日,任命蜀王杨秀为内史令兼右领军大将军。
国子博士何妥和尚书右仆射邳公苏威讨论事情时,一直合不来。苏威的儿子苏夔担任太子通事舍人,从小就聪明善辩,名气很大,很多士大夫都依附他。等到讨论乐律的时候,苏夔和何妥各有各的主张。皇上下诏让百官在赞同的意见上署名,百官因为苏威的缘故,十有八九都赞同苏夔。何妥生气地说:“我讲学都四十多年了,难道还能被这个毛头小子给难住不成!”于是上奏说:“苏威和礼部尚书卢恺、吏部侍郎薛道衡、尚书右丞王弘、考功侍郎李同和等人结成朋党。在官署里,大家都称王弘为世子,李同和为叔,说这两人就像苏威的子弟一样。”还举报苏威用不正当手段为堂弟苏彻、苏肃骗取官职等几件事。皇上命令蜀王杨秀、上柱国虞庆则等人一起调查这件事,还真查出了不少问题。皇上大怒。秋天,七月乙巳日,苏威因此被免去官爵,以开府仪同三司的身份回家;卢恺被开除官籍,因为苏威而获罪的知名人士有一百多人。
当初,从北周以来,选拔官员不分出身贵贱。等到卢恺代理吏部事务,和薛道衡等人区分士人的等级,所以才遭到结党营私的指责,以至于获罪。没过多久,皇上说:“苏威还是有德行的,只是被人误导了而已!”于是又允许他出入宫廷。苏威喜欢制定各种规章制度,每年都要求民间五品以上的人家不能失礼,有人回答说:“辖区内没有五品的人家。”像这种不切实际的规定,类似的情况有很多。苏威还制定了余粮簿,想让大家有无相济,但民部侍郎郎茂认为这既繁琐又不切实际,还不着急办,就上奏请求废除这些规定。郎茂是郎基的儿子,曾经担任卫国县令。当地有个叫张元预的人,兄弟之间不和睦,县丞、县尉请求对他们严加惩处,郎茂说:“元预兄弟本来就互相厌恶,再因为这事获罪,只会加深他们之间的仇恨,这不符合教化百姓的本意。”于是慢慢用道理开导他们。张元预等人听了都感动后悔,磕头请罪,从此变得亲密和睦,被人们称赞为友爱兄弟。
己巳日,皇上到太庙祭祀。
壬申日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出现了日食。
皇上觉得天下使用法律的人大多把法律搞得很混乱,同样的罪行,判决却不一样。八月甲戌日,下令:各州的死罪案件,不能擅自判决,都要移送大理寺复查,事情查清楚后,再上报尚书省奏请裁决。
冬天,十月壬午日,皇上到太庙祭祀。十一月辛亥日,到南郊祭祀。
己未日,新义公韩擒虎去世。
十二月乙酉日,任命内史令杨素为尚书右仆射,和高颎一起专门掌管朝廷政务。杨素这个人直率善辩,对人对事心里都有高低评判。在朝臣当中,他比较推崇高颎,敬重牛弘,和薛道衡关系也不错,却根本不把苏威放在眼里,其他朝廷显贵,大多也被他欺压。他的才华和风度比高颎强;但说到真诚为国、处事公平恰当,具备宰相的见识和气度,那就远远比不上高颎了。右领军大将军贺若弼,自认为功劳和名声在朝臣中无人能及,常常觉得自己该当宰相。后来杨素当了仆射,贺若弼却还是个将军,他心里很不服气,在言语和神色上都表现了出来,因此被免官,心里的怨恨也越来越深。过了一段时间,皇上把贺若弼关进监狱,问他说:“我任命高颎、杨素为宰相,你却总是到处宣扬说:‘这两个人只配吃饭!’你这是什么意思?”贺若弼说:“高颎是我的老朋友,杨素是我舅舅的儿子。我太了解他们为人了,确实说过这话。”公卿大臣上奏说贺若弼心怀不满,按罪应当处死。皇上说:“臣下必须遵守法律,你自己想想怎么求生吧。”贺若弼说:“我凭借陛下的威名,率领八千士兵渡江,抓住了陈叔宝,我就指望这点功劳能活命。”皇上说:“这事已经给了你格外的重赏,现在还提它干什么!”贺若弼说:“我已经得到了格外的重赏,现在还希望陛下能格外开恩饶我一命。”之后皇上犹豫了好几天,念在他有功,特地只把他开除官籍。一年多以后,又恢复了他的爵位,但皇上心里还是忌惮他,不再重用他,不过每次设宴赏赐,对他的待遇还是很优厚。
有关部门上奏说:“国库都装满了,没地方放东西了,只能堆在走廊和堂屋。”皇上说:“我已经对百姓轻徭薄赋了,又大量赏赐用度,怎么还会这样呢?”相关人员回答说:“收入经常比支出多,大概计算每年的赏赐用度,多达几百万段,但库存却不见减少。”于是又开辟了左藏院来存放财物。皇上下诏说:“宁可让财富积聚在百姓手中,也不要藏在官府的仓库里。河北、河东地区今年的田租减少三分之一,兵役减半,户调全部免除。”当时天下的户口每年都在增加,京城附近以及三河地区土地少人口多,百姓衣食不足,皇上就派使者到各地,平均分配天下的土地,那些人多地少的地方,每个成年男子才分到二十亩地,老人和小孩能分到的就更少了。
【内核解读】
这段记载生动勾勒出隋文帝开皇十二年(公元592年)的社会图景,其中折射的政治逻辑、治理智慧与社会矛盾,即便放在今天看,仍有不少值得深思的维度。
政治生态:权力博弈与制度阵痛
何妥与苏威的冲突,表面是学术争议(议乐),实则是官场派系的角力。何妥以“朋党”为由弹劾苏威集团,最终导致苏威罢官、卢恺除名,百余人受牵连,这背后既有官僚集团内部的利益争夺,更有皇权对“结党”的高度警惕。隋文帝借题发挥的处理方式,本质是通过打击重臣派系强化皇权,这种“以斗争稳权力”的逻辑,在古代集权体制中屡见不鲜——它能快速清除异己,但也可能误伤能臣(如史料中隋文帝事后称“苏威德行者,为人所误”),反映出权力平衡的脆弱性。
而杨素与高颎的对比更耐人寻味:杨素“才艺风调优于颎”却“陵轹朝贵”,高颎“推诚体国”更具“宰相识度”。这恰似现代职场中“能力强但格局窄”与“德配位且有担当”的管理者对比——隋文帝让二人“专掌朝政”,既用杨素之才,又倚高颎之德,体现了帝王用人“互补平衡”的考量,但也为后来的权力失衡埋下伏笔(杨素后来权倾朝野)。
法治进步:从“地方擅决”到“程序规范”
隋文帝规定“诸州死罪不得辄决,悉移大理按覆”,堪称古代司法的一大进步。这一制度类似现代“死刑复核”,通过将死刑裁决权收归中央(大理寺+皇帝),减少地方滥杀或冤假错案,本质是用程序正义约束权力任性。在人治色彩浓厚的古代,这种对司法程序的重视,体现了隋文帝对“法治”的朴素认知——即便皇权至高无上,也需要通过制度框定权力边界,这与现代“程序优先”的法治精神有相通之处。
经济治理:“藏富于国”与“藏富于民”的平衡
“府藏皆满,积于廊庑”的盛况,是隋文帝轻徭薄赋、休养生息政策的成果,但也暴露出治理中的新问题:当财富过度集中于政府,反而可能抑制民间活力。隋文帝的应对——“河北、河东今年田租减一,兵减半功,调全免”,以及“宁积于人,无藏府库”的理念,堪称古代“藏富于民”思想的实践。这与现代“财政政策应向民生倾斜”的思路不谋而合:经济发展的终极目的不是充盈国库,而是让民众共享成果。
但“均天下之田”却“狭乡每丁才至二十亩”,又揭示了深层矛盾:人口增长(“天下户口岁增”)与土地资源有限的冲突,即便在“均田制”下也难以完全解决。这类似现代“资源分配不均”的问题——政府可以通过行政手段调节,但受限于客观条件(地少人多),公平只能是相对的,这也说明“发展中问题”需要长期动态平衡,而非一蹴而就。
功臣困境:能力与心态的错位
贺若弼的遭遇是典型的“功臣困境”:以平陈大功自居,因不满职位“形于言色”,最终获罪。这折射出古代皇权与功臣的微妙关系——帝王既需要功臣的能力,又忌惮其“功高震主”;而功臣若不能收敛锋芒,很容易触碰皇权红线。贺若弼“复其爵位却不复任使”的结局,更是帝王“既用且防”策略的体现。这对现代组织管理的启示是:能力强的个体更需懂得敬畏规则,而管理者对核心成员也需兼顾激励与约束,避免“能力膨胀”突破制度边界。
结语
开皇十二年的这些事件,本质是隋初在集权体制下,试图平衡“稳定与发展”“集权与分权”“公平与效率”的探索。其中,司法规范化、藏富于民的理念、对官员德才的权衡,至今仍有借鉴意义;而派系斗争的内耗、资源分配的难题、功臣管理的困境,也提醒我们:任何时代的治理,都是在解决“旧矛盾”中面对“新问题”,而“实事求是”“平衡兼顾”永远是破题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