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皇十四年(公元594年,甲寅年)
春天三月,音乐制作完成。到了夏天四月乙丑日,皇帝下诏推行新的音乐,还说:“民间的音乐,偏离正道已经很久啦,大家都抛弃了原本的音乐形式,竞相去搞那些繁杂的声音,应该加以禁止和约束,一定要保留音乐本来的样子。”万宝常听了太常寺演奏的音乐后,眼泪汪汪地哭着说:“这乐声太放纵哀伤啦,感觉天下不久就要玩完!”当时天下一片繁荣昌盛,听到这话的人都觉得他在胡扯。没想到到大业末年,他的话居然应验了。万宝常这人穷,还没孩子,后来竟然饿死了。临死前,他把自己的书全烧了,还说:“留着这些有啥用!”
在这之前呢,中央和地方各个部门都设有公廨钱,靠收利息来维持开销。工部尚书苏孝慈觉得“官府搞这些放贷赚钱的事儿,又麻烦老百姓,还败坏社会风气,不如都禁止了,给点地让大家去种地。”皇帝听了觉得有道理,就同意了。六月丁卯日,下诏说“从公卿往下都给职田,不准再去做生意和老百姓抢利益。”
秋天七月乙未日,任命邳公苏威做纳言。
一开始,张宾制定的历法推行后,广平的刘孝孙和冀州的秀才刘焯都说这历法有问题。当时张宾正受皇帝宠信,刘晖又去附和他,一起说刘孝孙他们的坏话,结果刘孝孙他们就被赶走了。后来张宾去世,刘孝孙做掖县丞,他干脆辞官跑到京城,把自己对历法的意见呈给皇帝。皇帝下诏让他留在太史局当值,可过了好多年也没给他升官调动,刘孝孙一气之下,抱着自己写的关于历法的书,让弟子抬着棺材到皇宫门前,趴在地上大哭。执法的人把他抓起来报告给皇帝。皇帝觉得这事儿挺新奇,就问国子祭酒何妥,何妥说刘孝孙说得有道理。于是皇帝就让刘孝孙的历法和张宾的历法比比谁好谁坏。直太史勃海人张胄玄也和刘孝孙一起说张宾历法的毛病,各种不同的意见吵得不可开交,好久都定不下来。皇帝就让他们去验证日食的事儿,杨素等人上奏说:“太史局总共预报了25次日食,结果基本都没应验,张胄玄预测的,前后都特别准,刘孝孙预测的,也应验了一大半。”于是皇帝把刘孝孙、张胄玄等人叫来,亲自慰问鼓励。刘孝孙却要求先斩了刘晖,才肯确定新历法,皇帝一听就不开心了,又把这事儿搁置了。没多久刘孝孙就去世了。
这一年关中大旱,老百姓都闹饥荒,皇帝派身边的人去看看老百姓都吃啥,结果带回来的是豆屑和糠混在一起的食物。皇帝看到后,流着眼泪给大臣们看,还狠狠地责备自己,为此一年都没喝酒吃肉。八月辛未日,皇帝带着老百姓去洛阳找吃的,还下令巡逻的士兵不准驱赶逼迫百姓。男男女女在仪仗卫队中夹杂着一起走,遇到扶老携幼的,皇帝就拉着马躲开,还安慰几句再走。到了难走的地方,看到挑着担子的,就叫身边的人去帮忙。
冬天闰十月甲寅日,皇帝下诏,说齐、梁、陈的宗庙祭祀都断绝了,让高仁英、萧琮、陈叔宝按时去祭祀,需要的器物,相关部门给提供。陈叔宝跟着皇帝登上邙山,陪着喝酒的时候,写了首诗:“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太平无以报,愿上东封书。”还上表请求皇帝去泰山封禅。皇帝很客气地回了诏书。过了几天,又陪皇帝吃饭,等他出去后,皇帝看着他的背影说:“他的国家灭亡难道不是因为酒吗!要是把作诗的功夫用在考虑怎么让国家安稳上多好!当年贺若弼渡过京口的时候,有人秘密送奏疏告急,陈叔宝还在喝酒,根本没看。高颎到的时候,还看到奏疏在床底下,都没开封。这真的太搞笑了,看来是老天要亡他。以前苻坚打仗征服的国家,都让那些亡国之君荣华富贵,他就是想求个好名声,却不知道这违背了天命;给他们官做,就是违抗上天啊。”
齐州刺史卢贲因为在老百姓饥荒的时候不让百姓卖粮食,被开除了官籍。后来皇帝又想给他一个州官做做,结果卢贲回答皇帝的诏书时没说到点子上,还发了些牢骚,皇帝超级生气,就不再用他了。皇太子替他说话:“这些人都有辅佐您登基的功劳,虽然他们品性有点问题,但也不能就这样抛弃他们啊。”皇帝说:“我压制他们,其实是为了保全他们的命。要是没有刘昉、郑译、卢贲、柳裘、皇甫绩这些人,我也当不了皇帝。但这些人都是反复无常的家伙,在周宣帝的时候,就靠着耍无赖得到宠幸。等到宣帝快不行了,颜之仪等人请求让赵王辅政,这些人却搞阴谋,把辅政的事儿交给了我。我刚要治理国家,他们又想捣乱,所以刘昉谋反,郑译搞巫蛊之术。像卢贲这样的,都是些不知满足的人,重用他们吧,他们就傲慢无礼,不重用吧,他们就抱怨,实在是难以信任,不是我要抛弃他们。大家看到这样,就觉得我对功臣太薄情,其实不是这样的。”卢贲就这样被闲置了,最后死在家里。
晋王杨广带着百官一起上表,坚决请求皇帝去泰山封禅。皇帝让牛弘等人制定封禅的仪式流程,弄好后,皇帝看了说:“这事儿太大了,我哪有这么大的德行能承受得起啊!还是先去东边巡视,顺便到泰山祭祀一下就行了。”十二月乙未日,皇帝就出发东巡了。
皇帝喜欢一些求福避祸的小法术,上仪同三司萧吉上书说:“甲寅日、乙卯日,是天地交合的日子。今年是甲寅年,初一辛酉日正好是冬至,明年乙卯年,甲子日是夏至。冬至是阳气开始的时候,在这天祭天,正好是皇帝您的本命日;夏至是阴气开始的时候,在这天祭地,正好是皇后的本命日。皇帝您的德行就像天一样覆盖养育万物,皇后的仁德如同大地承载滋养万物,所以天地元气都在本命日交汇啦。”皇帝看了超级开心,赏了他五百段布帛。萧吉是萧懿的孙子。员外散骑侍郎王劭说皇帝有龙颜和额头有肉突起的帝王之相,还指给大臣们看。皇帝很高兴,封他做着作郎。王劭前前后后上表说了很多皇帝登基的祥瑞征兆,还收集民间歌谣,引用图谶和纬书,摘取佛经内容,变换文字,牵强附会地加以粉饰,写了本《皇隋灵感志》,共三十卷,呈给皇帝,皇帝下令向天下宣传。王劭把各州来朝见的使者召集起来,让他们洗手焚香,然后朗读这本书,还故意把声音弄得抑扬顿挫,就像唱歌一样,读了十几天,读完才结束。皇帝更开心了,前前后后给了他很多赏赐。
【内核解读】
这段关于隋开皇十四年(公元594年)的记载,像一幅立体的历史切片,既展现了隋文帝杨坚统治时期的施政细节,也暴露了专制皇权下的复杂人性与制度困境,值得从多个维度拆解分析:
文化管制与“盛世隐忧”的预警
隋文帝推行新乐时强调“禁约繁声,务存其本”,本质是通过规范音乐来强化文化统一——在王朝初定阶段,“复古”往往是巩固权威的手段。但乐工万宝常“乐声淫厉而哀,天下不久将尽”的泣叹,却像一记冷箭刺穿了“四海全盛”的表象。
这背后藏着两层深意:一是艺术作为社会情绪的镜像,民间音乐的“繁声”或许正反映了底层活力与官方规训的冲突,而万宝常从乐声中听出的“哀”,可能是对制度压抑、民生隐忧的敏感捕捉;二是有识之士的悲剧性——万宝常饿死前焚书“用此何为”的绝望,道尽了专制体系下“真话无人听,才学无所用”的困境。他的预言最终在大业末年应验,更反衬出盛世之下“选择性失明”的危险:统治者沉浸于表面繁荣,对预警信号视而不见。
经济改革与权力对民生的“适度退让”
苏孝慈建议废除公廨钱(官府放债取息)、改给职田,核心是阻止“官府与民争利”。隋文帝采纳这一建议,本质是对官僚体系的自我约束:在传统农业社会,官府直接参与商业放贷极易滋生盘剥,而以职田替代利息收入,既保障了官员待遇,又划清了权力与民生的界限。
这一改革体现了“务实治吏”的思路——承认官僚需利益保障,但拒绝以损害百姓为代价。这种“退让”看似微小,却折射出王朝对“吏治清明”的追求,为隋初的经济恢复提供了制度基础。
学术争议背后的“权力逻辑”
历法之争堪称古代“科学与政治”博弈的典型案例:刘孝孙、张胄玄的历法更精准(日食验证率远高于张宾旧历),却因张宾受宠、刘晖构陷而长期被压制。即便后来验证了新历法的优越性,刘孝孙因要求“先斩刘晖”的激烈态度触怒皇帝,仍落得“罢官后卒”的结局。
这暴露了传统学术的致命弱点:真理的认可不取决于实证,而取决于权力倾斜。当学术争议沦为派系斗争的工具,即便有“日食验真”的硬标准,也敌不过“上意难违”的软规则。刘孝孙抱书携棺哭阙的极端行为,既是对不公的控诉,也是小人物在权力碾压下的无奈呐喊。
“民本表演”与帝王的统治智慧
关中大旱时,隋文帝“见豆屑杂糠而流涕”“不御酒肉近一年”,甚至亲自带百姓赴洛阳就食,途中“避扶老携幼者、助负担者”——这些细节堪称古代帝王“民本形象”的教科书式表演。
但剥开符号化的行为,其本质是“危机公关”的高段位操作:饥荒面前,帝王的“罪己”与“亲民”既能缓解民怨,又能强化“君民一体”的认同。值得肯定的是,“斥候不得驱逼”“亲慰百姓”等指令确实减少了灾荒中的次生伤害,比单纯的“道德表演”多了几分务实;但“不御酒肉”的期限(“殆将一期”)也暗示了这种姿态的有限性——皇权的“体恤”终究服务于统治稳定,而非真正的平等意识。
对前朝的“柔性统治”与历史教训的利用
隋文帝让齐、梁、陈宗室“修祭先祖”,甚至允许陈叔宝侍宴作诗,表面是“宽容”,实则是统一后的政治怀柔:通过承认前朝宗室的象征性地位,消解其潜在的反抗号召力。而他评价陈叔宝“以作诗之功,何如思安时事”,则是借前朝覆亡教训敲打群臣——将“饮酒误国”与“天命所归”绑定,既否定了陈朝统治的合法性,又强化了隋朝“替天行道”的正当性。
这种“利用历史叙事巩固权力”的手法,在古代王朝中屡见不鲜,却也暴露了统治的本质:对“失败者”的宽容,永远以“不威胁自身统治”为前提。
功臣困境与皇权的“信任悖论”
卢贲被废事件,撕开了帝王与功臣关系的遮羞布。隋文帝承认卢贲等“佐命之功”,却又痛斥其“反复无常”——“任之则不逊,置之则怨望”。这种矛盾的背后,是皇权的“信任悖论”:开国功臣既是权力的基石,又是潜在的威胁。
隋文帝的处理逻辑很清晰:与其冒“功臣作乱”的风险,不如“抑屈之,全其命”。这看似“薄情”,实则是专制皇权的必然选择——在“家天下”的框架里,“稳定”永远优先于“情义”。卢贲的结局,也为后世功臣敲响警钟:与皇权共患难易,共富贵难。
祥瑞迷信与专制皇权的“合法性焦虑”
萧吉附会“冬至阳始遇帝本命,夏至阴始遇后本命”,王劭编造《皇隋灵感志》神化杨坚,本质是官僚群体为皇权“造神”的集体投机。而隋文帝对这些荒诞之说“大悦”“赏赐优洽”,暴露了帝王内心深处的“合法性焦虑”——即便靠武力统一,仍需借助“天命”“祥瑞”证明统治的“天然正当性”。
这种“迷信政治”的危害显而易见:当官僚将精力用于编造符瑞而非务实治政,当皇帝沉迷于“神化叙事”而忽视现实问题,整个统治体系就会逐渐脱离实际。王劭“令诸州朝集官盥手焚香读《灵感志》”的荒诞场景,恰是这种“集体自欺”的生动注脚。
结语:一个“务实与虚饰交织”的统治样本
开皇十四年的种种事件,勾勒出隋文帝统治的双面性:他能推行职田改革、亲赴灾区,展现出务实爱民的一面;也会因权力偏见压制人才、沉迷祥瑞自欺,暴露专制帝王的局限。
这段历史的价值,正在于它打破了“明君\/暴君”的简单二分——在大一统王朝的初期,统治者往往既需解决现实问题(救灾、吏治、统一),又需构建权力神话(文化管制、祥瑞叙事)。而那些被牺牲的万宝常、刘孝孙,被猜忌的卢贲,被利用的陈叔宝,以及被裹挟的百姓,共同构成了专制皇权下“进步”与“代价”的永恒共生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