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阳州边境,废弃的戍堡在夜色里蹲伏如巨兽骸骨。残破的箭垛勉强挡住凛冽的寒风,却挡不住浓烈的血腥和药味。
钱多多躺在几块破门板拼成的“床”上,胖脸蜡黄,呼吸微弱。胳膊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虽被楚灵犀用烈酒冲洗、上好金疮药包扎,但边缘皮肉仍泛着不祥的青黑色——火蜥磷毒混合了幻音教的剧毒,正沿着血脉侵蚀。
“死胖子命硬,一时半会儿咽不了气。”楚灵犀嘴上不饶人,手上动作却极快。她撕开钱多多肩头的衣服,露出另一处被毒刃气劲擦伤、微微发黑的皮肤,指尖夹着的银针快如闪电,精准刺入周围几处大穴。乌黑的血顺着针孔缓缓渗出,滴落在下面垫着的破布上,发出嗤嗤轻响。
沈七靠坐在冰冷的石墙边,闭目调息。右眼如同被烙铁烫过,阵阵灼痛钻心。他摊开手掌,掌心躺着半片水红色的轻纱,上面沾染的甜腻胭脂味已被夜风吹散大半,但那股子若有若无、冷冽如寒梅的异香,却顽固地萦绕在鼻端。
寒霜州……凌霜……太子侧妃耳后溃烂的晶石……天机阁用晶石换死士饲魔……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这缕冷香勉强串起。太子的手,伸得比想象中更长、更毒!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戍堡角落。那里,柳如丝的尸身被一件破麻布草草盖着,只露出一双穿着精致绣鞋的脚。这位太子侧妃,昨日还在观星宴上巧笑倩兮,今日便成了一具冰冷的、被晶石引爆的残骸。
“喂,”楚灵犀拔掉银针,用干净布条擦掉钱多多伤口渗出的黑血,“这胖子体内余毒未清,得找点‘雪魄草’中和火毒。赤阳州这鬼地方,除了火山灰就是毒蜥蜴,上哪儿找那冰疙瘩似的玩意儿?”
沈七没说话,起身走到柳如丝的尸身旁,掀开麻布。昔日艳丽的容颜此刻灰败僵硬,耳后那块溃烂的皮肉下,嵌着的赤红晶石碎片在戍堡篝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妖异的光。他俯身,用短剑小心地撬出那枚棱角尖锐的碎片。碎片入手冰凉,内部似有粘稠的赤红光晕在缓缓流转。
“你干嘛?”楚灵犀皱眉,“嫌她死得不够透?”
“证据。”沈七将晶石碎片用布包好,塞入怀中。又扯下柳如丝腰间一块雕着并蒂莲的羊脂玉佩,上面一个小小的“胤”字清晰可见。“去东宫,找太子。”
“啥?!”楚灵犀差点跳起来,“你疯了?刚宰了他小老婆,现在送上门去给他剁馅儿包饺子?”
“他早知道我们会去矿洞。”沈七的声音平静无波,眼神却冷得像冰,“侧妃不过是他丢出来试探、并随时可以引爆的棋子。不去,怎么知道这位太子殿下,到底在九幽祭坛摆好了什么菜?”他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钱多多,“你留下照看胖子,我去去就回。”
“放屁!”楚灵犀叉腰拦住他,“留这鬼地方?万一再来一波走狗怎么办?要死一起死,要闯一起闯!姑奶奶倒要看看,那金銮殿里坐着的,是龙是虫!”
夜色下的东宫,飞檐斗拱在宫灯映照下显出一种沉肃的威严。值守的玄甲侍卫如同冰冷的雕塑,森寒的目光扫视着宫墙下的阴影。当沈七扛着柳如丝裹着麻布的尸身,如同扛着一捆柴禾,身后跟着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楚灵犀,出现在宫门前那条笔直的御道上时,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锵!锵!锵!
一片刺耳的金铁摩擦声!数十名玄甲侍卫瞬间拔刀出鞘,雪亮的刀锋在宫灯下连成一片寒光,直指二人!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站住!东宫禁地,擅闯者死!”为首的侍卫统领声如洪钟,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沈七肩上那具明显是人的包裹。
沈七脚步不停,径直走到距离宫门台阶十步之遥才停下。他肩膀一抖,那裹着麻布的尸身“噗通”一声,如同破麻袋般被丢在冰冷坚硬的青石阶前。麻布散开一角,露出柳如丝那张灰败僵硬的脸和华丽却沾满尘土的宫装。
“太子侧妃柳氏,”沈七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夜风,传入寂静的东宫深处,“奉还太子殿下。”
死寂。
所有侍卫的瞳孔骤然收缩!握刀的手更紧了几分,刀尖微微颤抖,惊骇和难以置信写在每一张脸上。侧妃娘娘?!白天还好好的……
宫门内,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足足十息。终于,沉重的宫门发出“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缓缓向内打开。
没有大队侍卫涌出,只有两名提着灯笼、面白无须的小太监,低着头,脚步无声地走了出来。他们看也不看阶前的尸首和持刀的侍卫,径直走到沈七面前,微微躬身,声音尖细平板:“太子殿下有请,沈公子,楚姑娘,请随奴婢来。”
侍卫统领眼神复杂地看了沈七一眼,缓缓抬手。森冷的刀锋如同退潮般收回。
东宫正殿,灯火通明。蟠龙金柱,云纹藻井,处处彰显着储君的威仪。然而偌大的殿内,却空荡荡的,只有太子萧承胤一人。
他没有坐在象征权力的主位,而是斜倚在窗边一张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一身玄色常服,金线暗绣的蟠龙在烛光下若隐若现。他手里把玩着一枚鸽卵大小、通体剔透的赤红暖玉,玉质温润,映得他修长的手指也染上了一层暖色。
沈七和楚灵犀被引到殿中。楚灵犀好奇地东张西望,沈七的目光则直接落在萧承胤身上。
萧承胤似乎这才注意到殿中多了两人。他抬眼,目光掠过阶下柳如丝那张毫无生气的脸,脸上没有半分惊愕、愤怒或悲伤,只有一丝……近乎玩味的惋惜。
“可惜了。”他轻轻开口,声音温润如玉,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在这空旷的大殿里回荡。他放下手中的暖玉,抚掌轻叹,像是在评价一件失手打碎的瓷器,“柳氏虽出身不高,倒也算知情识趣,尤其这手琵琶,弹得颇有几分江南烟雨的韵味。本想着,留着她,或许还能多听几曲《春江花月夜》。”
他站起身,踱下台阶,玄色的衣摆拂过光洁的金砖。走到柳如丝的尸身旁,他微微俯身,伸出两根手指,捏起散落在尸体旁那半片水红色的面纱。面纱上沾着尘土和暗褐色的血迹。
“沈公子,”他抬眼看向沈七,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深不见底,“手段,是不是过于酷烈了些?她终究是本宫的枕边人。”
“殿下的人,自然由殿下处置。”沈七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平淡无波,“引爆晶石,让她尸骨无存的,不正是殿下么?”
萧承胤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随手将那脏污的面纱丢在尸体上,仿佛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棋子,总有用完的时候。用一颗废棋,换来沈公子对本宫‘晶石饲魔’计划的确认,这笔买卖,不算亏。”
他踱步到沈七面前,距离不过三尺。一股淡淡的、清冽的龙涎香混合着书墨气息传来,与殿外残留的血腥味格格不入。他的目光带着审视,落在沈七脸上,仿佛要穿透皮囊看进骨子里。
“沈墨此人,野心太大,行事又过于酷毒。”萧承胤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诚恳,“他借天机阁之力,行饲魔之举,妄图以魔道染指社稷神器,此乃取祸之道,更是九州浩劫之始!沈公子身负异瞳,又得清云遗泽,乃天授破局之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七身后的楚灵犀,最后又落回沈七脸上,眼神灼灼:“与其坐视沈墨祸乱苍生,不如……与本宫联手?入天机阁,明为客卿,实为利剑!从内瓦解其根基,斩断其魔爪!唯有如此,方能阻止这场滔天浩劫!”
“联手?”沈七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殿下要我取幽冥府罗盘碎片是假,引我去矿洞,用晶石饲魔才是真。侧妃这颗棋子,也是殿下亲手引爆。现在谈联手,殿下不觉得……太迟了么?”
“不迟。”萧承胤笑容不变,甚至更温和了些,“矿洞之事,是本宫给你的投名状。若非如此,沈公子如何能确信沈墨的狼子野心?又如何能拿到这晶石饲魔的铁证?”他目光意有所指地瞥向沈七怀中,“至于柳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些许牺牲,在所难免。”
他转身,走向软榻。榻边小几上,除了那枚暖玉,还放着一卷毫不起眼的、用普通黄麻布包裹的卷轴。他拿起卷轴,转身,递给沈七。
“沈墨的书房,就在天机阁地宫核心。”萧承胤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此乃地宫密道图,直通其书房密室。你要的半块命星罗盘碎片,就在他书房的暗格之内。”
沈七没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落在卷轴外包裹的黄麻布上。那布料的质地、纹理,甚至边缘细微的磨损方式……一种强烈的熟悉感瞬间击中他!这与他怀中那份从九幽秘境带出来的、记载着秘境入口和部分禁制的地图,所用的黄麻布卷,几乎一模一样!
“你我各取所需。”萧承胤将卷轴往前又递了半分,笑容意味深长,“你取罗盘碎片,本宫……要沈墨的项上人头。如何?”
沈七沉默片刻,终于抬手,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麻布卷轴。入手微凉,带着陈年纸张和墨迹特有的气息。他解开系绳,缓缓展开卷轴。
殿内烛火通明。图上线条精细繁复,详细勾勒出庞大的地下宫殿群结构。密道、机关、守卫岗哨、甚至几处标注着“血池”、“尸库”的恐怖区域,都清晰可见。一条用朱砂特意标出的蜿蜒虚线,如同一条狡猾的毒蛇,避开所有主要防御,直插核心区域一间标注着“墨轩”的房间。
绘图的手法,精细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拙和……熟悉!
沈七的目光猛地凝固在图纸左下角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那里,用极其细微的笔触,勾勒着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莲花纹样!莲花仅有米粒大小,花瓣的弧度却透着一股灵动飘逸的神韵——这绝非天机阁那种追求规整对称的风格!
“这图……”沈七心头剧震。
“怎么了?”萧承胤似乎察觉到他气息的细微变化,含笑问道,“图可有不妥?”
沈七强压下翻涌的心绪,面色如常地将图卷起:“图很好。谢殿下。”
“合作愉快。”萧承胤满意地颔首,重新坐回软榻,拿起那枚暖玉把玩,“沈公子是聪明人,当知机不可失。沈墨近日闭关冲击紧要关头,地宫守卫虽严,核心处反而空虚。此乃天赐良机。”
沈七不再多言,收起图卷,转身便走。楚灵犀赶紧跟上,临走前还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榻上那位笑容温润的太子爷。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宫门外,殿门缓缓合拢。萧承胤脸上的笑容才一点点淡去,最终化为一片深潭般的冰冷。他摩挲着手中的暖玉,指尖在玉璧上某个极其细微的凸起处轻轻一按。
咔哒。
一声轻不可闻的机括声响起。他身后的蟠龙金柱底部,一块金砖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洞口。一道全身裹在黑袍里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影子,无声无息地从洞中飘出,垂手侍立在软榻旁。
“都处理干净了?”萧承胤的声音再无半分温度,冷得像冰。
“是,殿下。”黑袍人声音嘶哑低沉,“矿洞已彻底塌陷,所有痕迹皆被掩埋。赤阳州分坛‘淬毒坊’相关人员,共一百三十七口,已尽数‘病故’。幻音教余孽,皆已伏诛。”
“嗯。”萧承胤闭目,将暖玉贴在眉心,感受着那温润的触感,“沈墨那边呢?”
“阁主仍在闭关,对外界似无所觉。只是……”黑袍人迟疑了一下,“看守‘星魂棺’的守卫回报,棺内动静……比前几日大了些许。”
萧承胤摩挲暖玉的手指微微一顿,旋即恢复如常。“无妨。残魂而已,翻不起浪。盯紧沈七,看他何时动手。还有……”他睁开眼,眸中寒光一闪,“九幽祭坛那边,‘主料’准备得如何了?”
“寒霜州的血引已到位。赤阳州的‘火种’…还需三日。”黑袍人躬身道。
“加快。”萧承胤重新闭上眼,“本宫,等不了太久。”
殿内烛火摇曳,将太子孤寂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冰冷的金砖上,如同蛰伏的巨兽。
---
宫墙外,夜风凛冽。
沈七和楚灵犀沉默地走在空旷的御道上。楚灵犀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小声问:“喂,你真信那笑面虎?他那图靠谱吗?别是个坑……”
沈七没回答,只是将怀中那卷黄麻布包裹的密道图掏了出来,再次展开。他没有看那些复杂的路线和标注,而是将图翻到背面,凑到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股极其淡薄、却异常独特的味道钻入鼻腔——不是墨香,也不是陈年纸张的霉味。而是一种混合了某种特殊草药汁液、以及……深海千年砗磲研磨成的粉末,才能散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咸涩与清凉交织的气息!
这味道,他只在一种地方闻到过——楚灵犀随身携带、用来绘制高级破禁符的、那几块据说是师门秘传的“海魄符石”上!
“灵犀,”沈七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低沉,“你师门……可有人精擅绘制地宫秘道图?”
楚灵犀正琢磨着回去怎么给钱多多灌药,闻言一愣:“啊?画图?我们破禁司倒是要懂堪舆机关啦,但画图……嗯?”她下意识地看向沈七手中的图卷,当目光触及那繁复的线条和角落那米粒大小的莲花纹样时,她脸上的漫不经心瞬间冻结!
“这……这画风……”楚灵犀猛地一把抢过图卷,手指颤抖着抚过图纸的线条,指尖停留在那朵小小的莲花上,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她抬起头,脸色在月光下变得煞白,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声音都变了调:
“沧!浪!无!回!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