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里的天气闷热无比,即使到了晚上,温度也没有丝毫下降。
我到姑姑家住下,打算在这玩几天。
姑姑和表姐们陆陆续续都洗好澡了,我才依依不舍的关掉电视,慢悠悠的去洗澡。
当我一身湿漉漉的从卫生间走出来时,客厅的大灯已经关了,只留下墙角的一盏小夜灯。
昏暗的灯光只能勉强照亮小夜灯的那一方角落。客厅里其余的地方都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
姑姑和表姐她们大概是等不及和我打招呼,就都去睡了。
我拿着吹风机,将插头塞进插座,嗡嗡的声响成了安静的客厅里唯一的声音。
开着热风烘着我的后颈时,我无意识地抬头,正对着黑漆漆的电视机。
关掉的电视机屏幕就像一块劣质的镜子,它模糊地映出大半个客厅,还有我旁边沙发上一个个坐着的影子。
我的动作僵住了,吹风机的噪音还继续响着。
中元节刚过没两天,空气里还残留着纸钱和香火的味道。
我喉咙发紧,心里告诉自己,这是错觉,是眼花了,肯定是灯光太暗了。
我强迫自己继续抬手吹头发,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电视屏幕。
吹风机的热量吹得头皮发烫,可是后背却感受到一股股凉气。
不对劲。
那影子是不是比刚才离我更近了些?
刚才还离我大概半米的距离?现在都快要贴在身边了。
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股凉气越来越浓郁。
我猛地关掉吹风机,逃回了卧室,打开门,反锁上,一头钻进空调被里,连头都不敢露一下。
夜晚我睡得很不踏实,身体很沉很沉。
然后,毫无预兆地,半夜我莫名地惊醒了。
房间里并不是完全看不见,窗外的路灯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卧室里。
模模糊糊的房间里,我看见床尾的位置上,立着一个很高的“人”。
很高,非常高,姑姑家全是女人,个子最高的表姐也不过刚过一米七,而这个黑影,头顶都快要碰到天花板了。
我脑子里像塞满了浆糊,竟然没有尖叫,也没有动弹,只是愣愣地看着。
几秒钟后,沉重的眼皮重新闭上,意识再次沉入了黑暗。
第二天我就开始发烧。
头晕,乏力,全身的骨头都在痛。
吃了退烧药,体温会降下去一会儿,接着又很快升上来。
去社区诊所看了,医生说只是普通感冒,给我开了些药。
可是一连五六天,病情反反复复,就是不见好。
整个人都昏昏沉沉,提不起半点精神。
那天傍晚,我靠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毯子全身还感觉冷。
姑姑端了杯温水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眉头皱起。
“吃了这么多天药,怎么一点起色都没有……”她沉吟了一会儿,低声说,“会不会是……那天晚上吓着了?丢魂了?”
我没什么力气反驳,只是抬眼看着她。
晚饭后,她把我带到阳台。
外面的天色很怪,是一种病恹恹的昏黄色,云层压得很低,把夕阳严实实地捂在后面,透不下一点光。
姑姑让我站着别动,她弯腰,用手指在地上虚虚地画了一个圈,示意我站到圈里去。
我照做了,脚下是冰凉的瓷砖。
“等下,”姑姑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我会喊你的名字,说‘回家了’,你就跟着我说‘回家了回家了’,记住了吗?”
我点点头。
她不再说话,面向着我,双手抬到胸前,开始在空中缓慢地比划着,似乎带着某种韵律,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牵引什么。
姑姑的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很低,含混不清。
忽然,她停下手上的动作,抬高了一点声音,清晰地喊出我的全名:“回家了!”
我一个激灵,赶紧跟着重复,声音有些虚弱:“回家了回家了。”
就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双手做了一个轻柔又郑重的动作。
从虚空中小心翼翼地捧起了一团无形无质的东西,然后稳稳地、温柔地,按在了我的头顶上方。
轰!
像是一道清凉的泉水,毫无征兆地从头顶的天灵盖直灌而下,瞬间冲刷过我的四肢百骸。
身体持续了一周的昏沉感,被这股“水流”猛地击碎。
大脑在那一刻变得无比清明,感官清晰得可怕,我能感觉到阳台空气里微弱的尘埃气味,能看到姑姑额角细密的汗珠,能听到远处模糊的车辆驶过的声音。
思维敏锐,像是被擦去了所有迷雾。
这极致的清醒只维持了一刹那。
紧接着,熟悉的混沌感如同退潮后重新漫上的海水,缓缓地再次包裹上来。
我怔怔地站在圈里,看着姑姑松了一口气般的表情,身上那股缠磨多日的沉重,好像真的轻了一点。
姑姑仔细观察着我的脸色,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伸出手,轻轻摸着我的额头。
“感觉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她低声问。
“好像头没那么晕了。”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脸上露出一丝宽慰。
“回来了点儿,这就好,这就好。”
她拉着我的手,把我从那个用指尖划出的圈里带出来。
“今晚好好睡一觉,别想太多。”
回到卧室,躺回床上,窗外的昏黄色天空已经完全被墨蓝的夜色取代。
身体依旧疲惫,发烧带来的酸软感依旧还在,但是脑子里确实没有那么迷糊了。
我侧身躺着,眼睛望着窗帘缝隙外的那点路灯微光。
脑子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那个高大漆黑的人影。
这一夜,我睡得很沉。
没有半夜惊醒,也没有做噩梦,像是要把前几夜缺失的睡眠一口气补回来。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窗外鸟叫声吵醒的。
睁开眼,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缝隙,照在我的床上。
我愣了几秒,才意识到身体的感觉变得轻松了。
头不再晕眩,虽然还有些生病后的虚弱感,但是体温明显降了下去,呼吸也变得清爽。
我坐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听到骨头发出轻微的脆响。
一周以来,第一次感觉身体重新属于自己。
走出房间,姑姑正在厨房准备早餐,粥的香气弥漫开来。
她回头看到我,眼睛一亮:“脸色好多了!烧退了吧?”
她走过来,用手背贴了贴我的额头,脸上绽开一个温暖的笑容。
“嗯,不烫了。看来是真回来了。”
餐桌上,我小口喝着温热的米粥,胃里暖融融的。
表姐也打着哈欠坐下来,看看我,惊讶地说:“咦?你今天精神头不错啊,病好了?”
我点点头,看了一眼姑姑,她正低头剥着鸡蛋,没有接话。
病好了,生活恢复了原样。
白天的阳光驱散了夜晚的诡异,姑姑家恢复了往常的温馨和热闹。
大概又过了两三天。
那天晚上我起床上厕所,回来经过客厅时,眼角余光又瞥见了那台黑漆漆的电视机。
心里一紧,下意识地看过去。
屏幕里只有我自己模糊的身影,和安静的客厅。
没有那个黑影。
我松了口气,正要收回目光,却猛地顿住。
在电视机屏幕的倒影里,沙发靠近扶手的那块位置,皮质表面微微凹陷下去了一块。
就像是刚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坐过,然后离开了不久,沙发还未来得及恢复原样。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我愣在原地,眼睛死死地盯着电视机屏幕里那块微微凹陷的沙发。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墙壁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一下,又一下,敲在耳膜上。
它没走。
那个高大漆黑的影子,并未离去。
它或许就在这客厅的某个角落里,沉默地注视着。
我不敢再动,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一点点声响都会打破某种脆弱的平衡,惊扰到它。
“站这儿干嘛呢?还不去睡?”表姐揉着眼睛从她的房间出来。
她睡意朦胧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我猛地回过神,快速的转过身,背对着电视机屏幕,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
“没……没什么,这就去。”
我声音打着颤,不敢看表姐,低着头快步冲回了自己的房间,反手锁上门,后背紧紧抵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喘着气。
那一晚,我没敢合眼。
耳朵竖着,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
风吹动窗帘的声音,水管里偶尔的流水声,都能让我惊出一身冷汗。
第二天,我的黑眼圈重得吓人。
姑姑担忧地看着我:“是不是还没好利索?脸色怎么又这么差?”
我张了张嘴,想告诉她昨晚看到的事情,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不想让她再担心,那天的叫魂仪式,她看起来是那么郑重甚至有些疲惫。
“可能……可能还有点没缓过来。”我低下头,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粥。
姑姑沉默了一下,伸手过来,温暖的手掌握住我有些冰凉的手指。
“别怕,”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咱们家,干净。”
我的心猛地一跳,抬头看她。
她眼神平静,带着一点安抚的笑意,但是眼神里似乎隐藏着别的东西。
她知道?她知道家里有脏东西?
那声“干净”,是安慰我,还是警告它?
接下来的两天,我是在一种极度的警觉和疲惫中度过的。
白天还好,阳光充沛,人声嘈杂,那无形的压力会减轻许多。
可一旦夜幕降临,房子里安静下来,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就如影随形。
我总觉得背后发凉,总觉得在视线不及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在靠近。
到了周五的晚上。
姑姑和表姐去隔壁小区拜访一个老朋友,家里只剩我一个人。
她们本来要带我一起去,我以想早点休息为由拒绝了。
说实话,我害怕独自在家,但更害怕在别人面前流露出过度的恐惧。
我一个人缩在客厅的沙发上,怀里抱着靠垫,电视开着,播放着吵闹的综艺节目,试图用声音和光线填满空荡的房间。
眼睛却不受控制地,每隔几秒就瞟向客厅里黑漆漆的那些角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节目接近尾声。
客厅的大灯,突然毫无征兆地,“啪”一声,熄灭了。
不是跳闸。因为电视还亮着,散发着幽幽的蓝光。
也不是灯泡坏了。因为同时熄灭的,还有厨房和走廊的灯。
我整个房子,陷入了一片突兀的黑暗。
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我僵在沙发上,一动不敢动。
电视屏幕的光成了唯一的光源,勉强照亮我周围一小片区域,反而让旁边的黑暗显得更加浓重。
然后,我听到了声音。
很轻,很慢。
“嗒……嗒……嗒……”
像是光脚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
从阳台的方向传来,一步一步,不疾不徐,正在靠近。
声音越来越近。
我能感觉到,它正穿过黑暗,朝我走来。
它很高。
那逼近的阴影给我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双青白色的脚踝,沾着些许暗色的污渍,一下,一下,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嗒……嗒……”
它停住了。
就站在沙发前方,电视的蓝光勉强能照到的边界。
我看不清它的全貌,只能看到一个高大、瘦削的黑色轮廓。
它没有面孔,没有具体的特征,只有一团凝聚到一起的黑影。
它微微低下头。
那一刻,尽管它没有眼睛,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在“看”我。
我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连闭上眼睛都做不到。
它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那高大的黑影,缓慢地向我倾斜了一下。
我全身的肌肉都绷成了石头,连指尖都无法动弹。
那黑影俯身的动作很缓慢,电视的蓝光勾勒出它模糊的边缘,像一团不断摇曳的黑色火焰。
玄关处突然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咔哒”声,紧接着是表姐清脆的嗓音:
“我们回来啦!咦?怎么这么黑,灯坏了吗?”
客厅的大灯“啪”一声重新亮起,刺眼的白光瞬间驱散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