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的喜字剪的歪歪扭扭,摊在梳妆台,明天就是我出嫁的日子了。
南方的雨夜湿漉漉的,让皮肤感觉有些粘稠。
窗外偶尔有车灯扫过时,室内便划过一道光弧,照亮了贴满喜字的墙壁,旋即又暗了下去。
空气里有新家具的漆味和香薰蜡烛的甜腻,它们混在一起,闷得我胸口发慌。
伴娘们打闹着下了楼,脚步声渐渐远去,房里安静了。
我一个人坐在床沿,手指抠着滑腻的缎面被套,试图把那一丝没由来的心慌给摁下去。
可是它盘桓着,始终挥之不去。
脑子里总是回想起前阵子北方的那个电话,母亲的声音充满干涩和疲惫:
“你堂兄出事了,你别回来!场面不好看,而且路又远,这边乱糟糟的。”
堂兄从工地的高架上掉了下来,摔得一塌糊涂。
可是母亲为什么不让我回去送送?从小到大,就属他和我们家最亲。
一阵没来由的冷风掠过后颈,我猛地一颤,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也许是太累了吧。明天,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我强迫自己躺下,关掉台灯,把自己埋进了柔软的枕头里。
睡意缓缓袭来,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冷。
刺骨的冷,从四面八方侵来。
然后我“感觉”到了。
一个冰冷的“存在感”,站在床沿。
我猛地睁开眼。
一个人形的轮廓,就立在我的床边,个子极高,几乎顶到了天花板。
它没有脸,没有五官,那头的位置只是一团旋转的黑影。
我想要尖叫,喉咙却被铁钳死死扼住,一丝声音都漏不出。
想动弹,四肢却被无形的东西牢牢捆在床上。
那东西微微俯下身。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钻进鼻腔。
它“看”着我。
紧接着,一个声音直接钻进我的脑髓深处:
“妹妹……我来了……”
堂兄!是堂兄的声音调子!
可又完全不是,这声音里都是恶意和冰冷!
那团头颅形状的黑漆猛地向我压下来!
“啊——!”
我弹坐起来,心脏疯狂跳动着,咚咚咚,快要炸开。
眼前什么也没有,卧室里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还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光。
台灯开关被我打开,暖黄的光线驱散了房间的黑暗,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和恐惧。
我蜷缩在床头,眼睛死死瞪着空荡荡的房间,尤其是房门方向,它是关着的,和我睡前一模一样。
刚才那是什么?梦?可是怎么可能那么真实?
“妹妹……我来了……”
那声音还在耳旁回荡。
我连滚带爬地冲出门,踉跄着跑下楼,把值夜的伴娘摇醒。
她们困倦又惊讶地看着我惨白的脸,把我扶到客房,开了所有的灯。
我裹着毯子,缩在沙发最中间,眼睛不敢闭上,一闭上就是那团压下来的、没有脸的漆黑。
那一夜,灯亮到天明。
婚礼的喧嚣,鞭炮,祝福,喧闹的酒席一切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我笑着,应酬着,挽着新郎的手臂,却总觉得后颈窝嗖嗖地冒凉气,好像有一道冰冷的视线始终黏在背上。
没人注意到我的异样,除了母亲,她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替我整了整头饰,眼神复杂。
仪式结束,娘家的亲友们回了北方,我的生活步入了新的轨道。
可是那个漆黑的影子和那句低语,成了刻在心上的毒刺,稍一触碰,就钻心地疼。
我开始失眠,惧怕黑暗,任何一点突兀的声响都能让我惊跳起来。
丈夫对我的体贴和安抚并没有什么效果,那恐惧长在了我的骨头里。
我必须回去一趟。
有些事,必须亲眼去看看。
老家的大门敞开着,阳光斜照进堂屋,却驱不散那股子陈旧阴郁的气味。
母亲见到我先是一喜,随即看到我身后拎着简单行李的丈夫,笑容淡了些,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
“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提前说声。”
“想家了,就回来看看。”我勉强笑笑,没有提那个噩梦。
父亲坐在藤椅里,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报纸举得老高。
家里的气氛,比记忆中更沉滞,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之下,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暗流。
即使过去了一段时间,堂兄的死,依旧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这个家的中央,没人去碰。
第二天午后,趁着父母都在午睡,我鬼使神差地走上了通往阁楼的木楼梯。
吱呀——
阁楼里堆满了蒙尘的旧物,有儿时的玩具箱、有废弃的家具、还有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
我记得家里有个老相册,厚厚的,棕红色的皮面。
我想找找堂兄以前的照片,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想看。
翻找了几个箱子,终于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箱底找到了它。
吹开灰尘,翻开,一页页泛黄的照片,穿着老旧衣服的陌生人对着我微笑。
照片大多是祖父母那辈的,还有一些模糊的风景照。
翻到最后一页,硬质的衬纸里,夹着什么东西。
抽出来,是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曾经被人用剪刀剪得七零八落,又勉强拼凑着粘在另一张白纸上。
那是大概七八岁的我和堂兄,在老房子门口的合影。
我扎着两个小辫,堂兄站在我旁边,比我高一个头,瘦瘦黑黑的。
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照片里,堂兄的那只手,并没有像正常合影那样搭在我肩上或垂在身侧。
他那条胳膊僵硬地横过来,那只手,正严严实实地捂在我的嘴巴上。
用力之大,以至于我的脸颊都被按得微微凹陷下去。
而我,对这一切毫无察觉。
为什么……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有这样一张照片?是谁剪碎了它?又为什么把它重新粘起来藏在这里?
手指颤抖着,我下意识地翻过那粘着照片的白纸。
白纸的背面贴着一小片发黄的纸页,上面是祖父略显潦草的字迹:
“那孩子七岁那年夏天就在河滩淹死了……回来的到底是什么?”
嗡——
大脑一片空白。
七岁。河滩。淹死。
回来的是什么?
堂屋传来脚步声,很轻,迟疑地停在了楼梯口。
是母亲的声音,她的声音语调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囡囡?你在上面做什么?快下来,上面凉。”
我捏着那张纸,指甲掐进了掌心,刺痛让我稍微回神。
我把照片和那张纸飞快地塞进衣服最里面的口袋,贴肉放着。
我深吸了几口气,让狂跳的心率和脸上的表情都恢复了正常。
“就来了!”我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发飘,“找到本旧书,看看。”
我走下楼梯,母亲就站在下面,仰着头看我。
光线从她背后照来,脸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但是她那双扶着楼梯的手,指节绷得有些发白。
“什么书?都是会,快扔了吧。”她语气轻松,却伸出手,想接过我拿下来的任何东西。
我空着手下来,刻意拍打着衣服上的灰:“没什么,那书我就随便翻了翻。”
我从她身边走过,下了楼梯,能感觉到她的视线牢牢钉在我背上。
丈夫从门外进来,笑着说什么。我没有听清,只是含糊地点头。
整个下午,我坐立难安。
母亲似乎在暗中观察着我,端来水果,试探地问几句关于我上阁楼的事。
父亲依旧沉默,但偶尔看向我的眼神,却带着一种复杂。
那一页纸是祖父的日记,它被撕下用来黏住照片,那整本祖父的日记呢?它在哪里?
我想要找到它。
家里的老东西,尤其是祖父的遗物,大多收在父母卧室隔壁那个小储藏室里。
那房间平时锁着,说是防潮,也防着我们乱翻。
傍晚时分。
邻居家出了点急事,把父母都叫了过去。
丈夫被几个闻讯而来的亲戚拉去喝茶闲聊。家里瞬间空了下来。
那把锁是老式的黄铜锁,我从书房抽屉里找出几把旧钥匙,一把一把地试。
冷汗布满了额头。
第四把,咔嚓一声,锁开了。
推开门,一股更浓重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只有一个小气窗,光线昏暗。
里面是几个老旧的木箱和书架。
我迅速来到最近的一个箱子前,打开盖子。里面是些旧衣服,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味。
第二个箱子,是一些泛黄的账本和信札。
不是这些。
第三个箱子,更沉些,它放在最里面。
打开,上面盖着一块深蓝色的土布。掀开布,下面是一些笔记本,几本旧书,还有一摞信件。
最上面是一本深蓝色硬壳的笔记本,边角磨损得厉害。
我颤抖着手拿起它。
封面上,是祖父的字迹:《工作笔记·一九七五始》。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坐到地上,就着气窗透进来的光,飞快地翻动着日记。
里面大多是些日常琐事,天气,农活,人情往来。
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我一目十行地扫过,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手指猛地停住。
一页的中间段落,祖父的笔迹在这里变得异常混乱而用力,墨水甚至洇开了些,仿佛写字的人情绪极度激动:
“七月十五,鬼门开。阿诚(堂兄的小名)那孩子自从午睡后就有些昏沉,开始说胡话,给他喂了一碗符水让他睡下。”
“到了半夜,突然下大雨,天上的雷不断响着。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奇怪的响声。就像是湿的的木头在地上拖行。”
“我起身去查看,见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匍匐在阿诚的窗外,他的形状很奇怪,似人非人,身上湿漉漉的,他贴着地上行走,突然又不见了。我怀疑是水鬼在找替身?心甚非常不安定。”
我猛地喘了口气,继续往下翻,又隔了几页:
“阿诚的病渐渐康复了,可是它的性情却变了,他沉默寡言,我偶尔和他对视,他的眼神里是冰冷和陌生,不像是个小孩子。”
“昨天我看见他与小妹在院子里玩耍,他的手一直藏在暗处,竟然几次想要掐小妹的脖颈,幸得我及时喝止他。他茫然无措,说并不是他的本意。”
“更让我感觉可怕的是,他落水被救回来后的几天里,偶尔衣袋内还会塞满了河底的湿泥,口中也会含一些……”
再往后翻,又是一段:
“我越来越确定,回来的不是阿诚。虽然相貌一样,但是已经不是他了。是那个邪祟借尸还魂,他的道行日渐加深,我已经很难压制他了。”
“最近的几天家里总是出现怪事,半夜的滴水声,时常被窥视的感觉感,家畜莫名的死亡,这些都是因他而起。我没有能力赶走他,愧对祖宗。”
“只有严格防止他靠近小妹,他似乎对小妹有特别的执念……后悔当初捞他起来,若是任由他沉在河底,这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然而终究是不忍心。”
最后一段记录,时间就在这张纸页后不久,虽然只有寥寥数字,却透着无尽的疲惫和绝望:
“我的大限将至,已经无力回天了。剪碎他的影像,毁掉他的照片,也许能稍微阻挡一下。后世子孙若看见,千万要记住:远离水边,不要相信他说的话,尤其需要警惕他靠近女童。”
日记到此,戛然而止。
我坐在冰冷的地上,那个七岁的夏天,被救回来的,真的不是堂兄。
它是什么?在水底夺舍了堂兄身体的邪祟?
嗒。
一声极轻微的水滴声,突兀地在这储藏室里响起。
声音就在我的身后。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直冲上头顶又瞬间冷了下来。
我猛地回头。
昏暗的光线下,什么也看不清。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让人作呕的铁锈和河底的淤泥气味。
它在这里。
我连滚带爬地站起身,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手忙脚乱地把祖父的日记塞进怀里,和那张照片紧紧贴在一起。
我不能留在这里!
冲出储藏室,反手带上木门,甚至顾不上锁。
堂屋里空无一人,丈夫和亲戚们的谈笑声从院子的另一头隐约传来,显得那么遥远而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