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
这一天的白昼,格外的短,也格外的沉。天空始终被一层灰蒙蒙的铅云笼罩着,阳光无力穿透,只在云层后透出惨淡的白光。
风是静止的,空气黏稠而闷湿,压得人喘不过气。整座城市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即将沸腾的高压锅,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和不安在无声地蔓延。
田大超平静地度过了这个白天。他仔细检查了要带的东西:贴身藏好的破煞锥、几张残阳符、那本已经翻得卷边的笔记、强光手电,还有——用软布分别包好的寄魂木,以及那枚乌黑的锁魂戒。
他陪着妻子去菜市场买了菜,听着她絮叨着晚上的安排,要给祖先烧纸。他陪着女儿画了一幅画,画上是爸爸妈妈和她手牵手,站在阳光下,色彩绚烂。他将这一切深深烙在眼底,藏在心里。
傍晚,他告诉李桂芳,今晚要跑一趟长途,可能很晚回来,甚至明天。李桂芳看着他,眼神里有关切,有担忧,但最终只是默默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低声道:“早点回来,注意安全。”
“嗯。”大超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他用力抱了抱妻子,又亲了亲女儿的额头,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他不敢回头,怕看到她们的目光,会动摇自己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决心。
开车前往西城区的路上,天色迅速暗沉下来。不是自然的黑夜降临,而是一种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的、带着不祥意味的黑暗在快速渲染。街道上的车辆和行人以惊人的速度减少,家家户户早早亮起了灯,但那些灯火在浓重的夜色中也显得微弱而惶惑。
越靠近莲花山路片区,异象越是明显。路灯完全熄灭,不是损坏,而是仿佛被黑暗吞噬了光芒。
空气冰冷刺骨,与白天的闷湿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风中开始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如同无数人窃窃私语又像是哀嚎的声音,分不清来源,从四面八方涌来。
大超将车停在距离目的地还有一里多地的地方,不敢再往前开。他背上装备,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带着腐殖质味道的空气,迈步走向那片吞噬光明的黑暗区域。
手中的强光手电,光柱似乎也变得短小无力,只能照亮脚下不足三五米的范围,光柱之外,是粘稠得化不开的墨色。
脚下的荒草挂满了冰冷的露水,踩上去吱嘎作响,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口被水泥板封住的废井,如同一个黑暗的核心,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吸力。离得还有百米远,大超就感到胸口一阵闷痛,寄魂木隔着布料传来剧烈的灼热感和搏动,仿佛一颗即将爆炸的心脏。
他手指上戴着的那枚锁魂戒,更是冰寒刺骨,一股股混乱、暴戾的意念如同冰冷的毒蛇,不断试图钻入他的脑海。
他强迫自己固守心神,回忆着女儿的画像,回忆着笔记中强调的“心灯不灭,邪祟难侵”。
终于,他再次站在了那口废井前。
时间,已近子时。
井口周围,景象比他上次来时更加恐怖。那些蠕动的、由纯粹黑暗和恶意构成的影子——“恐惧造物”——不再是稀稀拉拉,而是密密麻麻,几乎铺满了整个洼地!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像黑色的烟雾,又像粘稠的液体,翻滚着,扭曲着,发出无声的尖啸,散发出的冰冷和绝望几乎要冻结灵魂。
井口那厚重的水泥板,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中心位置甚至已经微微隆起!从裂缝中,浓郁如实质的黑气如同井喷般汹涌而出,夹杂着更加清晰、更加疯狂的撞击声!
“咚!咚!咚——!”
不再是撞击,更像是巨兽的咆哮和挣扎!整个地面都在随之震颤!井口周围的地面,开始渗出黑色的、散发着恶臭的粘稠液体。
大超知道,时间到了。鬼门正在洞开,而这口井,就是田根生选择的,在阳间的入口!
他不再犹豫,猛地扯下胸口的寄魂木,黑布滑落,那暗红色的木牌暴露在空气中,表面的符文瞬间爆发出刺目的、令人不适的暗红血光!与此同时,他左手中指上的锁魂戒也嗡鸣作响,戒面上的木片符文亮起,与寄魂木的光芒交相辉映,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共鸣!
“田根生!”大超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井口发出嘶吼,声音在狂乱的阴风中几乎被撕碎,“我知道是你!出来!”
仿佛是回应他的呼喊,井下的撞击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庞大的阴冷气息如同海啸般从井口爆发出来!周围那些翻涌的“恐惧造物”如同潮水般向两边退开,让出了一条直通井口的路径。
水泥板在一阵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中,轰然炸开!无数碎片四溅飞射!
井口中,不再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而是旋转着一个浑浊的、由黑气与暗红光芒构成的旋涡。旋涡中心,一个身影缓缓地、挣扎着爬升上来。
那不再是模糊的影子,而是一个清晰的人形。
他穿着湿透的、沾满泥污的深灰色旧式工装,身形瘦削,脸色是一种死寂的灰白,双眼没有瞳孔,只有两团跳跃的、暗红色的火焰。他的容貌,与那张老照片上站在边缘的低着头男人,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更加扭曲,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望。
田大超的二曾叔公,田根生。或者说,是他死后执念与阴煞之气凝聚成的恐怖存在。
他悬浮在井口上方,暗红色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大超,更准确地说,是盯住了他手中的寄魂木和手指上的锁魂戒。
“……血脉……钥匙……终于……”一个干涩、沙哑,仿佛无数碎片摩擦的声音,直接在大超的脑海中响起,充满了贪婪。
“你想要什么?”大超强忍着灵魂层面的战栗,死死握紧破煞锥,厉声问道。
“自由……归来……完成……仪式……”田根生的意念断断续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疯狂,“借汝之身……燃汝之魂……开鬼门……引黄泉……重塑吾身!”
借尸还魂!开启鬼门,引黄泉之水,重塑己身!这就是他未完成的仪式!这就是他真正的目的!他不仅要回来,还要以一种更恐怖、更强大的方式归来!
“休想!”大超怒吼一声,他知道谈判破裂,唯有死战!
他毫不犹豫地将早已准备好的残阳符向前抛出!那几张颜色深黄的符纸在空中无风自燃,爆发出如同夕阳最后一抹余晖般的、带着悲壮和破败气息的金红色光芒!
“嗤嗤嗤——!”
金红光芒照射在田根生身上以及周围的黑气上,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入冰雪,发出剧烈的腐蚀声!田根生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啸,周身的黑气翻涌溃散了不少。周围的“恐惧造物”也如同遇到克星,尖叫着向后退缩。
但残阳符的光芒也在迅速黯淡,毕竟只是残符,威力有限。
田根生被彻底激怒,他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井中涌出的黑气再次暴涨,化作无数只漆黑的手臂,铺天盖地地向大超抓来!同时,他本身也化作一道黑红色的流光,直扑大超手中的寄魂木!
大超挥舞着破煞锥,兽骨短剑上的金色符文亮起,划过那些漆黑手臂,如同热刀切油,将其纷纷斩断消散。但手臂太多了,无穷无尽,更有冰冷的怨念如同针一样刺入他的意识,试图瓦解他的抵抗。
他感到手中的寄魂木传来巨大的吸力,想要脱手飞向田根生!锁魂戒也变得滚烫,田根生的意念如同毒液般通过戒指疯狂涌入:“放弃吧……血脉后裔……与我合一……共享永生……”
头痛欲裂,四肢冰冷,意识开始模糊。绝望如同井下的寒水,快要将他淹没。
不!不能放弃!
小雅的笑容,妻子的叮咛,阳光下的家园……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爆开,如同最后燃烧的火炬!
就在田根生所化的黑红光影即将触碰到寄魂木的瞬间,大超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
他没有试图夺回寄魂木,反而用尽最后的力量,将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精神,通过那枚锁魂戒,狠狠地撞向了田根生的意念核心!
“啊——!”田根生发出一声惊怒的惨叫,他没想到大超敢主动进行如此危险的精神连接!
一瞬间,大超“看”到了无数的画面碎片:田根生幼年被歧视的孤僻,青年时接触邪术的狂热,炼制寄魂木和锁魂戒的残忍,仪式失败遭到反噬的痛苦,被家族驱逐的怨恨,以及坠入井中、在冰冷与黑暗中煎熬数十年的疯狂与不甘……
那是一种滔天的恨意,恨家族,恨世人,恨这天地!
但也就在这意念交织、彼此透明的瞬间,大超捕捉到了那恨意最深处,一丝被掩埋的、几乎微不可察的……对“家”的渴望,以及仪式失败时那一闪而逝的、对自身道路的……悔意?
就是现在!
大超放弃了对抗,放弃了攻击,他将自己内心对家的守护,对女儿的爱,对光明的眷恋,化作一股纯粹而温暖的意念洪流,通过锁魂戒,毫无保留地涌向了田根生那充满怨毒的核心!
“二曾叔公!够了!”大超在意念中呐喊,“田家没有忘记你!我来了!你看看这世间,早已不同!放下吧!求你了,放下吧!”
那温暖的、代表着“生”的意念,与田根生冰冷、代表“死”的怨念,发生了剧烈的冲突!
田根生发出了更加凄厉、却掺杂了一丝茫然和痛苦的嚎叫。他周身的黑气变得极其不稳定,时而暴涨,时而溃散。那些由他怨念滋养的“恐惧造物”也开始纷纷崩解。
寄魂木上的暗红光芒疯狂闪烁,仿佛随时会碎裂。
大超感到自己的生命力在飞速流逝,意识如同风中的残烛。但他没有停止,依旧源源不断地传递着那份代表着“救赎”的意念。
终于,田根生那暗红色的眼瞳中,疯狂的火焰跳动了一下,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人性化的恍惚。
他看着大超,看着这个流淌着他血脉的后裔,看着他那即使濒死也未曾放弃的、对“生”的执着。
他伸向寄魂木的、由黑气构成的手,停顿在了半空。
“……像……真像……守业大哥……年轻时……”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复杂难明情绪的意念碎片,传入大超即将沉寂的意识。
下一刻,田根生发出了一声长长的、仿佛解脱,又仿佛无尽悲凉的叹息。
他猛地调转方向,不是扑向寄魂木,而是携带着周身所有的黑气与怨念,一头撞向了那口仍在不断喷涌阴气的废井漩涡!
“不——!”大超隐约听到井旋涡深处,传来另一个更加古老、更加暴戾的意志发出的惊怒吼声,那似乎是真正借助鬼门之力想要渗透过来的某个存在。
轰隆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从井底传来!仿佛两个世界的壁垒发生了剧烈的碰撞!
田根生所有的怨念、阴煞之气,与他本身的存在,在这一刻彻底燃烧、爆发,如同一颗投入水面的巨石,强行搅乱了井口的能量旋涡,堵住了那个即将洞开的“门”!
剧烈的能量风暴以废井为中心向四周扩散,将大超猛地掀飞出去,重重摔在远处的荒草地里。
他手中的寄魂木,“咔嚓”一声,碎裂成了几块暗红色的碎片,随即化为飞灰。中指上的锁魂戒,也“嗡”的一声轻响,戒面上的木片符文黯淡、碎裂,乌黑的银戒指变得灰白,然后寸寸断裂。
井口那浑浊的旋涡在疯狂的扭曲和闪烁后,猛地向内收缩,然后彻底消失。只留下一个黑黝黝的、普通的废井口,不再有黑气涌出,不再有诡异的声音。
周围那些“恐惧造物”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不见了踪影。
弥漫在天地间那浓得化不开的阴冷和压抑,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风,重新开始流动,带着夜晚正常的凉意。
天空中,那厚重的铅云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撕开了一道口子,皎洁的月光和稀疏的星光,清冷地洒落下来,照亮了这片满目疮痍的废墟。
一切都结束了。
田大超躺在冰冷的草地上,浑身剧痛,虚弱得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了。他望着天空中那轮久违的明月,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他活下来了。
田根生,用他最后的存在,选择了守护,而非掠夺。他堵住了鬼门,也终结了跨越数十年的诅咒。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了警笛声和救护车的声音,或许是巨大的动静惊动了外界。
大超被抬上担架时,看到秦老头不知何时也赶到了现场,正站在井边,神色复杂地看着那恢复平静的井口,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
一个月后。
田大超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精神还有些容易疲惫。那晚的事情,他对外的说法是遇到了恶劣天气和意外。只有秦老头和他自己知道真相。
他再次来到了莲花山路那片废墟。那口废井已经被相关部门用更坚固的材料彻底封死,周围也拉起了警戒线。
他站在远处,默默地看着。阳光明媚,草木重新焕发出生机,虽然依旧荒凉,但那股令人心悸的阴森感已经彻底消失。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是那张田家的老全家福。他看着站在边缘那个低着头的、阴郁的年轻人。
“二曾叔公,”他轻声说道,像是对着空气,又像是对着自己内心,“安息吧。田家……记得你。”
他将照片小心收好,转身,迎着阳光,步履坚定地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鬼门已阖,生活依旧。
夜晚或许还会有黑暗,但总有人,会守护住那盏名为“家”的灯火,直至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