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天,田大超过得浑浑噩噩。
他依旧出车,但刻意避开了所有偏僻路线,尤其是莲花山路所在的整个西城区。他穿梭在熙熙攘攘的街道,听着乘客们谈论着家长里短、工作琐事,仿佛整个世界只有他一个人背负着一个沉重而恐怖的秘密。阳光下的喧嚣与正常,与他内心的阴霾形成了尖锐的对比。
那块用黑布包裹的寄魂木,像一块永恒的寒冰,贴在他的胸口。即使有秦老头的封印和符包的微弱作用,他依然能时不时感觉到一种冰冷的刺痛感,仿佛那东西在沉睡中也不忘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夜晚变得格外难熬,任何细微的声响——楼板的吱呀、风刮过窗户的呜咽、甚至冰箱压缩机的启动——都能让他瞬间惊醒,冷汗涔涔,心脏狂跳。
秦老头的警告言犹在耳:“七天……或许,你可以试着从你自身,或者你的家族过往中,寻找线索。”
家族过往?
田大超坐在车里,趁着等客的间隙,陷入了沉思。他的家族很普通,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父亲是沉默寡言的工厂工人,几年前因病去世了。母亲是家庭妇女,身体一直不太好,在他成家后没多久也撒手人寰。他们都是本分老实人,一辈子没离开过这座城市,能有什么不寻常的过往?
他努力回忆着父母生前偶尔提及的只言片语。父亲酒后会念叨几句祖上是逃荒过来的,在这座城市扎根不易。母亲则偶尔会提起外婆信佛,有点迷信,但也没听说有什么特殊能力。
难道问题出在更早的祖先身上?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下午,他提前收车,回到了父母留下的老房子。那是一个位于城东老居民区的单元房,自从父母去世后,这里就很少住人,只是堆放些旧物,偶尔过来打扫。
用钥匙打开房门,一股沉闷的、混合着灰尘和旧木头的气味扑面而来。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窗帘遮挡,室内显得异常昏暗和寂静。家具上都蒙着白布,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
大超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客厅的灯。昏黄的灯光驱散了些许黑暗,但空气中的陈旧感并未减少。
他的目标很明确——父母卧室那个老旧的樟木箱子。那是家里存放重要物品和旧照片的地方。
箱子很沉,上面挂着一把已经锈迹斑斑的铜锁。大超记得钥匙好像放在五斗橱的第一个抽屉里。他拉开抽屉,在一堆杂物中翻找,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小物件——正是那把铜钥匙。
拿着钥匙,他走到樟木箱前,蹲下身。锁孔有些涩,他费力地转动了几下,才听到“咔哒”一声轻响。
掀开箱盖,更加浓重的樟脑丸和旧纸张的味道涌出。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些衣物、几本厚厚的相册、一个褪色的针线盒,还有几个用牛皮纸信封装着的、看起来像是文件的东西。
大超首先拿出了那几本相册。相册的封面是那种老式的硬纸板,印着俗气的花卉图案。他盘腿坐在地板上,就着灯光,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
前面大多是父母年轻时的黑白照片,以及他小时候的留影。照片里的人笑容淳朴,背景是那个年代的典型场景,充满了怀旧的气息,并无任何异常。直到他翻到一本看起来更旧、边角已经磨损严重的相册。
这本相册里的照片更加模糊,有些甚至已经泛黄发脆。里面的人物穿着民国时期甚至更早的服饰,表情严肃,背景多是农村的土屋、田野。这应该是他曾祖辈甚至更早时代的照片了。
大超仔细地辨认着,试图从中找到一丝线索。照片下面大多没有标注,他只能通过长辈零星的描述来猜测人物的身份。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一张集体照上。
照片是在一个农家院落里拍的,背景是低矮的土坯房。前面站着或坐着十几个人,男女老少都有,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服,面容憔悴,眼神麻木,显然是生活艰辛的普通农民。但吸引大超注意的,是站在人群最边缘的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看起来很瘦削,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深色褂子,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几乎看不清脸。但不知为何,大超总觉得这个人的姿态,与他记忆中那个莲花山路的“乘客”,有一种莫名的神似——同样是一种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孤寂与阴郁。
他凑近了仔细看,想分辨那低垂帽檐下的面容,却只觉得一片模糊。但当他目光下移,看到那人垂在身侧的右手时,心脏猛地一缩!
那人的右手,似乎紧紧攥着什么东西。因为照片年代久远且像素不高,看得不是很真切,但那东西的形状……隐约像是一块……牌子?长方形的,边缘似乎不太规则……
大超感到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了上来。他颤抖着手,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个黑布包裹,犹豫了一下,还是掀开一角,露出了那块暗红色的寄魂木。
他将木牌放在照片旁边,对比着。
虽然照片模糊,但那种长方形的轮廓,以及那人握持的方式……与寄魂木的大小形状,竟有七八分相似!
难道……这块寄魂木,是属于照片里这个人的?这个人是他的祖先?
这个发现让大超头皮发麻。如果这块邪门的木牌真的来自他的家族,那么那个“乘客”找上他,就绝非偶然,而是有着深刻的血缘渊源!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骇,继续在箱子里翻找。除了相册,那些牛皮纸信封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拿起最厚的一个,打开封口,里面是一叠泛黄脆弱的纸张。
大部分是些地契、房契的副本,以及一些早已失效的票据。他耐着性子一张张翻阅,直到看到夹在中间的一张单独对折的、质地稍好的宣纸。
展开宣纸,上面是用毛笔书写的竖排字迹,墨迹已有些褪色,但依旧能辨认:
“立断亲书人田守业,情因家道不幸,次子根生悖逆人伦,行止乖张,沾染邪秽,为祸乡里,屡教不改。今请族中长老见证,自愿将田根生逐出田氏门墙,生死不论,荣辱无干,永绝后患。自此以后,田根生一切言行,与田守业本家再无瓜葛。空口无凭,立此书为证。”
下面是日期:民国三十七年农历七月初九。落款处按着一个鲜红的手印,旁边写着“田守业”的名字,还有几个应该是见证人的签名和手印。
“断亲书?!”大超心中巨震。民国三十七年,那就是1948年!这个田守业,很可能就是他的曾祖父!而被逐出家门的“田根生”,就是他曾祖父的次子,他的……二曾叔公?
“悖逆人伦,行止乖张,沾染邪秽,为祸乡里……”这十六个字像重锤一样敲在大超的心上。什么样的行为,会被家族用如此严厉的词语描述,甚至不惜立下“断亲书”,将其永久逐出家族?“沾染邪秽”……这难道就是指……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张集体照,落在那个站在边缘、手握疑似寄魂木的阴郁男人身上。难道,这个人就是田根生?他被逐出家族,就与这块邪门的木牌有关?
如果田根生在1948年就被逐出家族,那他后来怎么样了?是死是活?这块寄魂木,又是如何流转,最终在七十多年后的今天,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回到了田家后代——他的手上?
无数的疑问像潮水般涌来。大超感到一阵眩晕,他靠在冰冷的樟木箱上,大口喘着气。老房子寂静无声,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他原本以为只是一个可怕的意外,现在却发现,这很可能是一场跨越了数十年、甚至可能牵扯到血缘诅咒的噩梦!那个“乘客”,那个给他木牌的存在,会不会就是……那个被家族抛弃的田根生?他的怨念不散,最终找上了流淌着相同血脉的他?
这个猜测让他不寒而栗。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狭长而昏黄的光带,如同垂死的挣扎。
大超不敢再在这充满陈旧气息和隐秘往事的老房子里待下去。他将那张集体照和“断亲书”小心地折好,放入口袋,然后将其他东西匆匆放回樟木箱,锁好。
离开老房子,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他感觉口袋里的那两张纸重若千钧。它们不仅仅是旧纸片,更是揭开恐怖谜团的关键碎片。
秦老头说的“缘”和“标记”,此刻有了最残酷的印证。他不是被随机选中的倒霉蛋,而是被家族一段刻意遗忘的黑暗历史,跨越时空,精准地拖入了深渊。
七天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天。
他只剩下五天。
五天时间,他必须弄清楚田根生的最终结局,弄清楚这块寄魂木的真正用途,以及……如何才能摆脱这来自血脉深处的纠缠。
夜色渐浓,城市的霓虹无法照亮他前路的黑暗。田大超握紧了口袋里的照片和断亲书,感觉自己也仿佛成了那个被放逐在家族边缘的、孤独而阴郁的影子,正一步步走向一个早已注定的、未知的终局。
而那块紧贴胸口的寄魂木,似乎在这一刻,又隐隐传来了一丝冰凉的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