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块浸透了浓墨的厚重绒布,缓缓覆盖了城市。白日光线下勉强维持的平静,随着最后一缕夕阳的消逝而荡然无存。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抑感,随着渐深的夜色,从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弥漫开来。
田大超早早安顿好了妻女。他告诉李桂芳,晚上要去找秦老头商量点事,可能晚归。李桂芳看着他紧绷的脸色,没有多问,只是默默给他拿了件厚外套,叮嘱他小心。
女儿小雅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昨晚的噩梦,缠着大超讲了个故事,便乖乖睡下了。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大超心中那份保护欲前所未有的强烈。无论将要面对什么,他都必须守住这个家。
他将那本笔记小心地藏在衣柜深处,贴身戴好秦老头给的符包,然后,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口袋里那块冰冷坚硬的“寄魂木”。木牌表面的符文似乎在隐隐发烫,一种微弱的、仿佛心跳般的搏动感透过布料传递到他的掌心,这绝不是错觉。
晚上九点,他驱车前往秦老头的书店。街道上的行人明显稀少了许多,而且大多行色匆匆,脸上带着警惕和不安。路灯的光芒在浓重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昏黄无力,仿佛随时会被周围的黑暗吞噬。偶尔有车辆驶过,轮胎碾过湿滑路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更添几分空旷诡异。
路过昨晚那个十字路口,他下意识地瞥向那家便利店。灯火通明,但里面顾客寥寥,店员也站在收银台后,不时紧张地四下张望。一切看似正常,却又弥漫着一种过度警惕的不正常氛围。
到达书店所在的小巷时,刚过九点半。巷子比白天更加幽深黑暗,两旁老旧的墙壁投下扭曲的阴影,仅有的一盏老旧路灯接触不良地闪烁着,发出滋滋的电流声。空气中那股纸张、灰尘和草药混合的味道,似乎也变得更加浓郁,还夹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香火气。
书店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比往常明亮许多的光芒。大超推门进去,风铃声响起的瞬间,他感到口袋里的寄魂木似乎轻微震动了一下。
书店内部被打扫过,中央空出了一片地方。地面用某种暗红色的粉末(大超猜测是朱砂混合了其他东西)画出了一个复杂的、直径约一米的圆形符阵,线条蜿蜒扭曲,充满了古奥的意味。符阵周围,按照特定方位,摆放着七盏造型古朴的青铜油灯,灯焰只有豆粒大小,却散发着稳定的、昏黄的光芒,将符阵区域照亮。
秦老头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深蓝色布褂,神色肃穆,眼神锐利如鹰。他正在检查符阵的最后一处连接点。
“来了。”秦老头头也不抬,“时间刚好。把东西放到阵眼。”他指了指符阵最中心的一个太极双鱼图案。
大超依言,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暗红色的寄魂木。当木牌离开他身体的瞬间,他明显感觉到周围空气的温度似乎下降了几度,一种无形的寒意从木牌上散发出来。他快步上前,将木牌轻轻放在太极图的中央。
就在木牌接触地面的刹那,那七盏青铜油灯的灯焰猛地跳动了一下,颜色似乎都黯淡了瞬间。
秦老头眉头紧锁,低声道:“好重的阴煞之气……这东西,果然不简单。”他示意大超退到符阵边缘,自己则站在阵外,面对木牌。
“我接下来要做的,是‘七星镇魂封’,借助星辰之力,暂时隔绝它与外界的联系,压制其活性。”秦老头解释道,声音低沉而清晰,“过程中,可能会有些……异象。你站在这里,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切记不要踏入符阵,也不要出声打扰我。你的气息已经与它有所牵连,贸然介入,可能导致阵法反噬,前功尽弃。”
大超重重地点了点头,屏住呼吸,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秦老头不再多言,他闭上眼睛,双手在胸前结了一个复杂的手印,口中开始念念有词。那是一种大超完全听不懂的古老音节,低沉、拗口,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和力量。随着他的诵念,大超隐约感觉到周围似乎有某种看不见的能量开始流动、汇聚。
突然,秦老头猛地睁开眼睛,眼中精光一闪。他并指如剑,指向符阵周围的七盏油灯,依次虚点。
“北斗七星,听吾号令!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镇!”
每点向一盏灯,那豆大的灯焰就“噗”地一声窜高寸许,光芒大盛,颜色也从昏黄变得近乎纯白!七道炽亮的光柱仿佛连接了地面与无形的星空,将中央的符阵牢牢笼罩。
放置在太极图上的寄魂木,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它表面的那些扭曲符文,像是被烧红的烙铁,散发出暗红色的光芒,一股更加强烈的阴寒气息从中爆发出来,试图抵抗周围炽白的光明。
“哼!冥顽不灵!”秦老头冷哼一声,手印一变,咬破右手食指,挤出一滴殷红的血珠,凌空弹向符阵。
那滴血珠并非直线飞行,而是在空中划出一道玄妙的弧线,精准地落在寄魂木上方。仿佛冷水滴入滚油,寄魂木上爆发的暗红光芒与血珠接触的瞬间,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大量灰黑色的、如同烟雾般的絮状物从木牌中逸散出来,在符阵的光罩内左冲右突,发出阵阵尖锐却无声的嘶鸣——大超听不到声音,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充满怨恨和挣扎的意念直刺脑海!
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胸口发闷,贴身佩戴的那个符包骤然变得滚烫!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书店紧闭的窗户玻璃,毫无征兆地发出“咔咔”的脆响,上面迅速凝结出一层厚厚的、浑浊的白霜,仿佛外面瞬间进入了严冬!同时,一阵猛烈的阴风不知从何而起,在书店内呼啸盘旋,吹得书架上的书本哗啦啦作响,几张轻便的纸张被卷起,在空中疯狂舞动。
但那七盏油灯的火焰,在狂风中却纹丝不动,依旧笔直地向上燃烧着,牢牢守护着符阵。
秦老头脸色更加凝重,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双手死死维持着手印,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口中诵念的咒语速度更快,声音也更加洪亮,与那无形的阴风对抗着。
大超紧张得几乎忘记了呼吸,他死死盯着符阵中央那块剧烈震颤、不断渗出黑气的木牌,以及木牌周围那些扭曲翻滚的、仿佛拥有生命的黑烟。他仿佛能听到无数细碎、充满恶意的低语在耳边响起,诱惑着他,恐吓着他,让他逃离,或者……踏入那个危险的符阵。
他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剧烈的疼痛和腥甜味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他牢记秦老头的嘱咐,双脚如同钉在地上一般,一动不动。
突然,寄魂木的震动达到了顶峰!它猛地从地面弹起半尺高,然后又重重落下!木牌表面,那暗红色的光芒凝聚成了一个极其模糊、扭曲的……人脸轮廓!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两个空洞的位置和一张仿佛在无声嘶吼的嘴巴!
这张“脸”正对着大超的方向!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瞬间席卷了田大超!他认得这种感觉!虽然形态模糊不清,但那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凝视,与昨晚莲花山路上那个“乘客”给他的感觉,如出一辙!
它“看”到他了!
秦老头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变化,他暴喝一声:“乾坤借法,星力镇邪!封!”
他双手手印猛然向下一压!
那七道炽白的灯焰光柱骤然收缩,如同七根燃烧的锁链,狠狠地向中央的寄魂木缠绕而去!光芒与那暗红人脸及周围的黑气激烈碰撞,发出滋滋啦啦的、如同电流交击般的声响!
“人脸”在炽白光芒的灼烧下剧烈扭曲,发出更加狂暴的无声尖啸,黑气翻涌,试图做最后的挣扎。那本已结满白霜的窗户玻璃,在尖啸的冲击下,终于不堪重负,“啪嚓”一声,出现了几道裂痕!
大超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仿佛灵魂都要被那无声的尖啸扯出体外。他死死攥着胸口的符包,那滚烫的温度成了他保持清醒的唯一锚点。
僵持了大约十几秒,那暗红色的“人脸”终于在炽白星光的持续灼烧下,发出一声极其不甘的、仿佛来自深渊的叹息,猛地收缩,重新没入寄魂木中。周围翻涌的黑气也像是失去了支撑,迅速消散在符阵的光罩内。
寄魂木停止了颤抖,表面的符文光芒彻底黯淡下去,恢复了之前那种暗沉的颜色,静静地躺在太极图上,仿佛只是一块普通的旧木牌。
呼啸的阴风戛然而止。
窗户玻璃上的白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融化、消退。
那七盏油灯的火焰,也缓缓恢复了原本豆粒大小的昏黄状态。
书店内,只剩下秦老头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大超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封印,成功了。
秦老头踉跄了一下,扶着旁边的书架才站稳。他脸色苍白,显得异常疲惫,仿佛瞬间老了好几岁。
“暂时……封住了。”他声音沙哑地说,指了指符阵中央的木牌,“七天。七星镇魂封最多只能压制它七天。七天之内,它无法主动感应你,也无法被其本体追踪。但七天一过,封印效果会逐渐减弱……”
大超走上前,看着那块此刻显得无比安静的木牌,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七天,他只有七天时间。
“秦老,您刚才看到……那张‘脸’了吗?”大超心有余悸地问。
秦老头沉重地点点头:“看到了。那不是普通的游魂野鬼,其执念之深,阴煞之重,远超寻常。它给你的这块木牌,不仅仅是‘路标’,更像是一个‘坐标’,一个它用来定位和……可能降临的‘锚点’。”
“降临?”大超倒吸一口凉气。
“只是猜测。但如此大费周章地标记一个阳世人,所图必然不小。”秦老头疲惫地摆摆手,“拿上它,走吧。记住,你只有七天时间。这七天,尽量待在人多、阳气重的地方,或许能延缓封印的衰减。另外……”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大超,“或许,你可以试着从你自身,或者你的家族过往中,寻找线索。如此强的‘缘’和‘标记’,不可能凭空而来。”
大超默默拿起那块再次变得冰冷死寂的寄魂木,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秦老头提供的黑布包好,放入内袋。他向秦老头深深鞠了一躬:“秦老,多谢!”
秦老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快走。
离开书店,已是深夜。街道上空无一人,寂静得可怕。夜风拂过,带着雨后的凉意,吹在大超被冷汗浸湿的后背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快步走向自己的出租车,拉开车门坐进去,迅速锁好车门。车内狭小的空间给了他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他发动车子,却没有立刻离开。他握着方向盘,看着远处城市璀璨却冰冷的灯火,感觉自己是如此渺小和孤独。
七天。
只有七天时间。
他要去哪里寻找线索?如何应对那个连秦老头都感到棘手的“存在”?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符包的温度已经恢复正常,但那块被黑布包裹的寄魂木,却像一块冰,紧贴着他的胸膛,不断提醒着他那迫在眉睫的危机。
白昼的伪装已被彻底撕破,夜的狰狞露出了它真实的獠牙。田大超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仅是在为自己的生存而战,更是在与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深邃的黑暗世界进行一场绝望的赛跑。
而发令枪,已经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