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只是从倾盆之势变成了绵密不绝的牛毛细雨,在路灯下织成一张昏黄迷离的网。田大超握着方向盘,那本薄薄的、散发着陈旧纸张和莫名寒意的手册就放在副驾驶座上,像一个沉默而沉重的诅咒。
他没有立刻回家。
心脏还在胸腔里不规则地怦怦直跳,手心里全是冷汗。莲花山路尽头的诡异乘客,凭空消失的身影,整齐叠放的雨衣,还有那块刻着邪门符文的“寄魂木”……这一切像一场荒诞离奇的噩梦,但指尖触摸笔记本封面的冰凉触感,和秦老头那张凝重得能拧出水来的脸,都在无情地提醒他——这是真的。
他田大超,一个开了半辈子出租车、只想过安稳日子的普通男人,好像真的撞鬼了,而且可能还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给“标记”了。
“有求于我?”大超喃喃自语,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我一个开出租的,能帮它什么?指路投胎吗?”
他漫无目的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行驶,车窗外的城市灯火在雨水中晕染开,模糊而陌生。往常觉得亲切熟悉的夜景,此刻看来却仿佛潜藏着无数双窥伺的眼睛。每一个昏暗的角落,每一个摇曳的树影,都让他心惊肉跳。
收音机一直关着,车厢里只有发动机的低鸣和雨刮器规律的摇摆声,但这寂静反而放大了他内心的不安。他忍不住几次看向后视镜,空荡荡的后座此刻却像是有无形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那件湿透的雨衣虽然被他留在了秦老头的书店,但那种阴冷黏腻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空气里。
他想起秦老头的话——“鬼门开,百鬼夜行……今年的‘阴霾’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凶。”
“阴霾……”大超低声重复着这个词。不是实体鬼魂,而是某种……能量?某种能影响人心智的东西?他想起十字路口那个对着空货架疯狂尖叫的女人,那极致的恐惧,难道就是这“阴霾”造成的?
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恐惧攫住了他。他习惯了面对具体的问题——车子坏了、客人刁难、家里开销紧张……他都能想办法去解决。可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的超自然威胁,让他感觉自己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完全失去了方向。
不知开了多久,直到油箱指示灯亮起,他才恍然惊觉,自己竟然在外游荡了这么久。看了看时间,已经接近午夜。婆娘肯定等急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无论如何,得先回家。家,是他此刻唯一能想到的避风港。
调转车头,朝着家的方向驶去。小区里一片寂静,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雨幕中坚守。停好车,他拿起那本笔记,像是拿着一个烫手山芋,犹豫了一下,还是塞进了外套的内侧口袋里,紧贴着胸膛。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寒颤。
轻手轻脚地打开家门,客厅里只留了一盏小夜灯。妻子李桂芳靠在沙发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电视里还播放着午夜新闻的片尾曲。
听到开门声,李桂芳惊醒过来,揉了揉眼睛:“回来啦?怎么这么晚?汤都热了好几遍了。”她的语气里带着埋怨,但更多的是关切。
“嗯,雨大,跑得远了点。”大超挤出一个笑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他脱下湿漉漉的外套,刻意把装着笔记的那一面朝里,挂在了衣架上。
“快去洗个热水澡,驱驱寒气。”李桂芳起身走向厨房,“我把汤再给你热热。”
看着妻子在厨房忙碌的熟悉背影,大超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家的温暖,似乎暂时驱散了外界带来的阴冷。
他走到女儿小雅的房门口,轻轻推开一条缝。八岁的小雅已经睡着了,抱着她最喜欢的兔子玩偶,呼吸均匀,小脸在夜灯下显得恬静而美好。看到女儿,大超的心彻底软了下来,所有的恐惧和不安仿佛都被这温馨的画面抚平了。
只要家人平安就好。
然而,就在他准备轻轻带上门的时候,睡梦中的小雅忽然不安地扭动起来,眉头紧皱,嘴里发出模糊的呓语。
“不要……好多眼睛……黑黑的……怕……”
大超的心猛地一沉。他轻轻走到床边,摸了摸女儿的额头,温度正常。
“小雅?做噩梦了?”他低声唤道。
小雅没有醒,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兔子玩偶,身体微微颤抖,脸上的恐惧清晰可见。
大超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女儿梦呓里的“好多眼睛”、“黑黑的”,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安全感。这仅仅是巧合的噩梦,还是……那所谓的“阴霾”,已经开始无形地渗透,连孩子都不放过?
他默默地退出女儿的房间,轻轻带上门。客厅里,妻子已经热好了汤,浓郁的香气飘散出来。
“站着干嘛?快过来喝汤。”李桂芳招呼他。
大超坐到餐桌前,热汤下肚,带来一丝暖意,却无法驱散心底不断滋生的寒意。他看着妻子略显疲惫的脸,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桂芳,你最近……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或者,听到、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李桂芳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说什么呢?神神叨叨的。是不是开夜车太累了?我看你就是想太多。”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下午去买菜,听隔壁楼的张婶说,她家孙子昨晚哭闹了一夜,非说床底下有黑影子在爬,怎么哄都不行。吓得他们昨晚都没睡好。”
大超握着汤勺的手紧了紧。
“还有啊,”李桂芳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八卦的语气,“我听小区保安老刘说,最近晚上巡逻,总感觉有人跟着,回头又什么都没有。他还说有好几户反映,半夜听到楼上或者楼下有弹珠掉地上的声音,可去问了,人家根本没孩子,也没人玩弹珠。你说怪不怪?”
大超沉默地喝着汤,心里却翻江倒海。孩子莫名的恐惧,保安的诡异感觉,还有那经典的“弹珠声”……这些看似孤立的、可以被解释为“巧合”或“心理作用”的事件,此刻在他听来,却像是拼图的一块块碎片,正逐渐拼凑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
秦老头说的“阴霾”,似乎真的存在,而且正在以一种潜移默化的方式,影响着这座城市的许多人,包括他最亲密的家人。
他再也坐不住了。
“我吃饱了,先去洗澡。”他放下碗,起身走向浴室。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却无法洗净内心的不安。那些诡异的画面、神秘的话语、女儿恐惧的睡颜、邻居们的怪谈……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旋转。他闭上眼睛,水汽氤氲中,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莲花山路尽头的乘客,看到了他那双直勾勾的、毫无生气的眼睛。
洗完澡出来,妻子已经回房睡了。大超走到客厅,从外套内袋里拿出了那本笔记。封面的空白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神秘。
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扉页。那行凌厉的字迹再次映入眼帘:
“当人心的恐惧足够强大,虚幻便能吞噬真实。”
他继续往下翻。笔记的内容比他想象的还要晦涩难懂,夹杂着大量他看不明白的术语和手绘的、看似毫无规律的能量流动草图。但有些段落,结合他今晚的遭遇,却让他脊背发凉。
“……‘阴霾’并非实体,可视为集体潜意识中负面情绪(尤其是恐惧)的聚合能量场……在特定时空节点(如能量屏障薄弱之时),该场会急剧活跃,并具备初步的‘干涉现实’能力……”
“……干涉形式多样,初期表现为个体化的幻觉、错觉、强烈的既视感或莫名的焦虑、恐惧。能量强度提升后,可引发群体性癔症,甚至……基于恐惧模板,临时构筑出具有一定稳定性的‘恐惧造物’……”
“……‘恐惧造物’依托于个体的精神能量而存在,其形态、能力与个体内心最深层的恐惧直接相关。消灭‘造物’极为困难,因其本质为能量聚合体,物理攻击效果有限,甚至会因‘观察者’的恐惧信念而强化其存在……”
“……值得注意的是,极度冷静、情感淡漠或具备特殊精神特质者,对‘阴霾’及‘恐惧造物’具有一定抗性,其所在区域可形成短暂的‘静默区’或‘安全区’……”
看到这里,大超猛地想起了秦老头的话——“你这种常年走夜路、身上沾染‘阴气’又比常人重的人,更容易被盯上。” 但笔记里又提到“极度冷静、情感淡漠者”有抗性?这似乎有些矛盾。难道自己这种粗线条、有时候显得有点麻木的性格,反而成了一种保护?
他继续翻阅,笔记后面还记录了几个零星的案例,笔迹各不相同,似乎是不同人的补充。其中一个案例引起了他的注意:
“庚申年七月,临河镇。 镇中多人接连梦魇,称见‘无面妇人’逐人。恐惧蔓延,三日后,此‘妇人’竟于白日出没,追逐镇民,触之如冰,力大无穷。镇民恐慌加剧,‘妇人’形体愈凝实。后得一游方僧人指点,集镇中心志坚定者十人,持诵静心咒文,于镇中四方行走,无视‘妇人’幻象。三昼夜后,‘妇人’渐淡,终消散。”
“无视幻象……心志坚定……”大超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这似乎印证了笔记前面的说法,恐惧会强化那些鬼东西,而冷静和无视,或许才是对抗的关键。
那么,那个给他“寄魂木”的诡异乘客,又属于哪一种?是更强大的“恐惧造物”,还是……别的什么?
还有,秦老头说这木牌可能是“标记”,也可能是“有求于他”。一个非人的存在,会有什么求于一个出租车司机?
无数的疑问像乱麻一样缠绕在心头。大超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和无力。他知道的越多,反而觉得眼前的迷雾越浓。
他合上笔记,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有屋檐还在滴答着残存的雨水。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但这寂静之下,似乎正涌动着无数不安的潜流。
他走到窗边,看向楼下沉睡的小区。偶尔有晚归的车灯划过,照亮湿漉漉的地面,很快又归于黑暗。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似乎瞥到,对面那栋楼的楼顶上,好像站着一个模糊的黑影,一动不动,面朝着他的方向。
大超心里一紧,猛地定睛看去。
楼顶上空空如也,只有一排排沉默的太阳能热水器在夜色中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是错觉吗?还是……
一阵夜风吹过,带着雨后的凉意,拂在他脸上,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不敢再在窗边停留,拉紧了窗帘,将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这一夜,田大超躺在熟悉的床上,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妻子的呼吸均匀绵长,女儿的房间也没有再传来异响,但他却感觉前所未有的孤独和警惕。
那本冰冷的笔记就放在他的枕头底下,像一颗埋下的恐惧种子,正在他意识的土壤里悄然生根发芽。
他知道,平静的日子,可能一去不复返了。他已经被迫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一条充满了未知与恐怖的路。而他能依靠的,或许只有这本语焉不详的笔记,和自己那颗在常年奔波中磨砺得有些粗糙和迟钝的心。
天亮之后,又会怎样?
他闭上眼睛,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个诡异乘客沙哑的声音:
“莲花山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