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孩子的脸。傍晚时分,原本只是阴沉的天色,在几声闷雷过后,猛地被撕开一道口子,暴雨倾盆而下,砸在柏油路上,溅起半尺高的水汽,整座城市瞬间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幕之中。
田大超握着他那辆老旧出租车的方向盘,雨刮器以最快的频率左右摇摆,前方视线依旧模糊。他啐了一口,低声骂了句鬼天气。中元节快到了,这雨下得透着一股邪性,冰凉刺骨,不像夏天的雨,倒像是从地底冒上来的阴寒水汽。
电台里,交通频道的主播正用甜得发腻的声音提醒市民注意出行安全,偶尔插播几条路况信息。
大超伸手调大了些音量,试图驱散车窗外暴雨带来的孤立感。
他是个四十出头的汉子,长相普通,身材敦实,常年的司机生涯在他脸上刻下了些许风霜,但一双眼睛却难得地保持着一种近乎钝感的平静。
开了十几年出租,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他自认神经已经磨砺得足够粗壮。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婆娘发来的微信,问他几点收车,锅里还留着热汤。大超心里一暖,正要回复,车前的雨幕中突然闯出一个黑影,猛地挥手。
“吱——!”
一脚急刹,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子险险地停在那黑影面前。
大超惊出一身冷汗,摇下车窗,雨水混着冷风立刻灌了进来:“你不要命啦!”
那是一个穿着深色雨衣的人,身形不算高,雨帽压得很低,看不清脸。那人也不答话,只是迅速拉开车门,一股带着土腥味和水汽的凉风先于人钻了进来。
“师傅,走不走?”声音有些沙哑,分辨不出年龄性别。
“走,上来吧。”大超压下火气,重新挂挡,“去哪儿?”
“莲花山路,尽头。”乘客报出一个地址,声音平平,没什么起伏。
莲花山路?大超心里咯噔一下。那条路他知道,靠近老城区边缘,路窄坡陡,路灯都没几盏好的,更别说尽头那边靠近一片废弃多年的老宅区,平时白天都没什么人去,这大雨天的晚上……
他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乘客已经脱掉了湿漉漉的雨衣,露出一身灰色的旧式工装,看身形像个中年男人。他低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仿佛能穿透雨幕和车体。
“哥们,莲花山路那头……好像没什么人家了吧?”大超试探着问。
“嗯,到了就行。”乘客的回答简短而生硬。
大超不再多问,干这行,忌讳打听太多。他打开了计价器,红色的数字跳动起来,在这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格外醒目。
车子在暴雨中艰难前行,车灯像两把无力的小刀,试图划开浓稠的黑暗与雨水。越往莲花山路方向开,周围的景象越发荒凉,路灯间隔越来越远,光线也愈发昏暗,有几盏甚至完全不亮,只有车灯照亮的前方一小片区域是清晰的。
电台信号开始变得不稳定,滋啦滋啦的杂音混在主播的声音里,断断续续。
“……近期……本市出现多起……原因不明的……突发性昏厥……专家提醒……注意休息……”
大超皱了皱眉,伸手拍了拍收音机,杂音反而更大了。
“关了。”后座的乘客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
大超愣了一下,还是伸手关掉了电台。车厢里顿时只剩下发动机的轰鸣、密集的雨点敲击声,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寂静。对,是寂静,即使环境音如此嘈杂,但后座那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却像是能吸收声音一般,让空气都变得凝滞。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后视镜。那人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像。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大超觉得他的脸色在窗外偶尔闪过的昏暗路灯光下,显得过分苍白,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近乎灰败的白。
而且,车厢里似乎弥漫开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不是雨水的湿气,也不是泥土味,更像是一种陈旧的、类似于……纸钱烧过后的灰烬味,还混杂着一点点难以形容的腥气。
大超的脊背莫名有些发凉。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握住方向盘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车子终于拐进了莲花山路。这条路果然如他所料,坑坑洼洼,积水严重,车子颠簸得厉害。两旁的树木在狂风暴雨中张牙舞爪,黑影幢幢,像是无数窥伺的鬼影。废弃的老宅在黑夜里沉默地矗立,窗户大多破损,如同黑洞洞的眼睛。
“就在前面,停下。”乘客再次开口,指向道路尽头那片最浓的黑暗。
大超依言将车缓缓停稳。计价器显示着金额。他转过头:“到了,一共……”
他的话戛然而止。
后座上,空空如也。
只有那件湿透的深色雨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座椅上。而那个乘客,不见了。
大超的头皮瞬间炸开!他猛地回头看向车后窗,暴雨如注,视线所及之处,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根本没有人影!从车子停稳到他转头,不过两三秒的时间,一个人怎么可能在这样的大雨里悄无声息地消失?
他心脏狂跳,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迅速打开车内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车厢。除了那件雨衣,后座干干净净,仿佛从未有人坐过。他伸手摸了摸雨衣,冰冷,湿透,触感真实。
难道是跳车跑了?可刚才根本没听到开门声啊!
大超强忍着恐惧,下车查看。暴雨瞬间将他浇透,冰冷的雨水让他打了个激灵。他绕着车子看了一圈,泥泞的地面上,除了车胎印,只有他自己刚刚踩出的脚印,根本没有第二个人的痕迹!
那个人,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
他回到车上,看着那件叠放整齐的雨衣,心里毛骨悚然。这太诡异了!他开了这么多年夜车,不是没遇到过怪事,但这么邪门的,还是头一遭。
他拿起那件雨衣,触手冰冷沉重。犹豫了一下,他鬼使神差地翻找起来。雨衣口袋里空空如也,但在内衬的一个小口袋里,他的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物。
掏出来一看,是一个小小的、用暗红色木头雕刻成的牌子,形状不规则,上面刻着一些他完全看不懂的扭曲符文,透着一种古旧阴森的气息。
与此同时,他注意到计价器。那红色的数字,依旧停留在刚才的金额上,一动不动。他伸手拍了几下,数字闪烁了几下,竟然慢慢悠悠地,自己跳回了零。
大超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不敢再多待一秒,猛地发动车子,调转车头,几乎是逃离一般冲出了莲花山路。直到车子重新驶入有明亮路灯和车流的主干道,他才稍微松了口气,但握着方向盘的手仍在微微颤抖。
回到市区,雨势小了一些。他心神不宁,决定早点收车。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他无意间瞥向路边的一家24小时便利店。
便利店的玻璃窗后,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正对着空无一物的货架角落,疯狂地挥舞着手臂,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尖声叫喊着什么,但隔着玻璃和雨声,大超什么也听不见。便利店里的店员和其他顾客都惊恐地躲在远处,不敢上前。
那女人的动作,那扭曲的表情,不像是在表演,而是真的看到了什么让她魂飞魄散的东西。
大超的心再次沉了下去。他想起刚才电台里断断续续的新闻,“原因不明的突发性昏厥”……眼前这景象,恐怕比昏厥更可怕。
绿灯亮了,后方的车辆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大超猛地回过神,踩下油门,逃离了那个令人不安的画面。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开向了老城区的一个小巷口。巷子深处,有一家不起眼的旧书店,店主是个姓秦的古怪老头,据说懂得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大超几年前偶然帮过他一次,算是有点交情。
停好车,他揣着那块诡异的木牌,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细雨蒙蒙的巷子。
书店里灯光昏黄,充满了纸张和灰尘混合的味道。秦老头正戴着老花镜,就着台灯修补一本破旧的线装书。他看起来六十多岁,干瘦,但眼神锐利。
“秦老。”大超打了个招呼,声音还有些干涩。
秦老头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哟,大超?这么晚过来,脸色还这么难看,撞鬼了?”
大超苦笑一下,没有接话,直接将那块暗红色的木牌放在了柜台上。
秦老头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随即,他的动作僵住了。他放下手中的工具,拿起木牌,凑到台灯下仔细端详,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符文,脸色越来越凝重。
“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秦老头的声音异常严肃。
大超把今晚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从那个诡异的乘客,到凭空消失,再到这木牌和计价器的异常。
秦老头听完,沉默了很久。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莲花山路尽头……那是以前的乱葬岗边缘,阴气最重的地方。”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至于这个……”
他举起那块木牌,眼神锐利地看着大超:“这是‘寄魂木’,而且看这符文走势,邪性得很。它不是护身符,更像是……某种标记,或者……容器。”
“容器?”大超心里一紧。
“装什么的容器,我就不说了,怕你晚上睡不着觉。”秦老头将木牌放回柜台,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你今晚拉的那个,恐怕不是人。它给你这个,要么是标记了你,要么……就是有求于你。”
大超感觉一股冷气顺着脊椎爬满了全身。
“那……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秦老头叹了口气,转身在身后杂乱的书架上翻找起来,嘴里喃喃自语:“鬼门开,百鬼夜行……今年的‘阴霾’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凶啊……”
他找出一本页面泛黄、没有书名、用棉线装订的薄册子,递给大超。
“这本笔记,是我一位故友留下的,里面记载了些他研究的东西,关于‘集体恐惧’和‘阴性能量实体化’的猜想……你拿回去看看,或许能帮你理解现在正在发生什么。记住,最近晚上少出门,尤其是你这种常年走夜路、身上沾染‘阴气’又比常人重的人,更容易被盯上。”
大超接过笔记,触手一种奇异的冰凉感。笔记本的封面是空白的,但扉页上,用一种凌厉的笔迹写着一行字:
“当人心的恐惧足够强大,虚幻便能吞噬真实。”
看着这行字,回想起今晚诡异的乘客、便利店女人恐惧的脸,以及秦老头口中的“鬼门开”、“阴霾”,田大超突然意识到,这个中元节,恐怕不仅仅是一个传统的祭祖节日那么简单。他已经被卷入了一场超出他理解范围的、深邃而恐怖的漩涡之中。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他握紧了手中冰凉的笔记,看着窗外依旧未停的雨丝,感觉这座城市熟悉的夜景,此刻看来,处处都潜藏着未知的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