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国以商立国,百年前便以“陶朱之风”闻名诸侯。
近几十年来,随着汉国火器技术的扩散(尽管汉国竭力控制核心工艺),嗅觉灵敏的宋国商人通过边境贸易、技术工匠“聘请”乃至间接的军事采购,以惊人的毅力和财富,逐渐拼凑、仿制出了一套初具规模的火器制造体系。
商丘城外,依山傍水的秘密工坊昼夜不熄,锻造着不同于传统青铜兵刃的杀器。
一支装备了燧发火枪、配属了轻型野战炮的精锐部队——“犀甲营”,已在严格保密下训练多年,其存在,连许多宋国重臣都知之不详。
此刻,这柄秘藏的利剑,被宋公决然拔出。
调拨“犀甲营”及部分装配了火器的精锐车兵前往南齐边境,是宋公深思熟虑后的关键一步。
这不仅是军事支援,更是一种强烈的信号:宋国维礼护义的决心!
与此同时,宋国使者殷侨疾驰汉国江州,这一次,携带的不仅是国书,还有一份关于此次军事调动的“正式报备”。
商丘宫城,密室内。
宋公抚摸着刚刚送来的、还带着硝烟气息的燧发火枪样品,眼中神色复杂。
既有对掌握新式力量的欣慰,也有一丝对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时代彻底远去的黯然。“利器在手,更需慎用。此去南齐,非为炫耀,而为震慑。务必使田氏知难,使南齐振奋,亦使天下知我宋国非空谈礼义之朽木。”
“诺!”奉命统领这支特殊部队的将领,是一位宋公族中少壮派,名唤子偃,曾化名游历汉国边境,对火器战术颇有研究。他深知肩上责任重大。
就在“犀甲营”悄然开拔,混杂在常规援齐部队中向南移动时,殷侨已抵达江州,将宋国的军事报备文书,呈递到了汉伯主姬长伯的案前。
汉国,江州宫廷。
姬长伯展阅文书,目光在“为维护绳池盟约精神,履行盟国义务,协助南齐正统抵御叛逆”等字样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他抬眼看了一下侍立一旁的谋士范雎、如意、如花等人。
“宋公……倒是懂得‘先斩后奏’了。”姬长伯语气听不出喜怒,“报备?怕是兵马都快过境了吧。”
范雎沉吟道:“伯主,宋国秘密发展火器,虽在我等预料之内,但其成军速度与决心,仍超出预期。如今他们亮出此牌,一则确为助南齐,二则未必没有向我汉国展示实力、争取更多主动权的意味。其援军既已出动,我军若毫无反应,一则恐损盟主威信,二则可能让宋国在齐地影响力过度膨胀。”
如意掌管锦衣卫外事,知道的情报更多,于是补充:“且宋国高举‘履行盟约’之旗,我等若仅口头支持,反而落了下乘。齐地局势,仍需平衡。北齐田氏需压制,但南齐与宋国,亦不可让其轻易取胜,一家独大。”
姬长伯微微颔首,手指轻敲案几,显然早有定计。宋国的“报备”,某种意义上,正是给了他一个顺理成章介入、并将介入力度和形式控制在自己手中的绝佳台阶。
“回复宋使。”姬长伯声音沉稳有力,“宋国恪守盟约,出兵助正统,讨叛逆,汉国身为盟主,深感欣慰,并表支持。绳池之盟,本为共维天下安宁,汉国自当履行盟主职责。”
他顿了一顿,语气转为决断:“传令驻守陈国的吕熊部,立即集结。以‘应宋国之请,履行盟约,协助维护齐地稳定’之名,穿过宋国境内,前往南齐助阵。所需粮秣辎重,由汉国与宋国协调解决。记住,吕熊部的主要任务是‘威慑’与‘监督’,确保战事不无限扩大,不伤及过多元辜,并监督各方依照将来可能的调停方案行事。非到万不得已,或接到本伯主明确指令,不得主动发起大规模攻击。但要让所有人看到,汉国的精锐,就在那里。”
这道命令精妙至极。
首先,它高调肯定了宋国的“合法行动”,占据了道义和政治的绝对高点。
其次,它派出了汉国军队,而且是刚刚接替名将褒英、驻扎在战略要地陈国、装备精良、经验丰富的吕熊部,显示了汉国的实力与存在感,不至于让宋国专美。
第三,明确限制了吕熊部的作战权限——“威慑”与“监督”,这既避免了汉国军队陷入齐地泥潭,消耗实力,又将汉国置于一个超然的、最终仲裁者的位置。
最后,“穿过宋国境内”这一安排,本身就是对宋国的一种无形监督和压力,同时也加强了汉宋在此事上的表面协作关系。
殷侨领命退下后,姬长伯又陷入沉思。
他清楚这一决策虽精妙,可变数仍多,最终决定,召集内阁商议。
江州宫廷,议事殿内。
内阁首辅鲍季平、次辅黄婴、兵部尚书卢林、兵事房主事姬子越等核心军政重臣齐聚一堂,就出兵事宜进行最后的细化与部署。
尽管伯主已定下基调,但具体的行军路线、后勤保障、与宋国的协调细节、乃至可能遭遇的各种情况及应对预案,都需要这些经验丰富的重臣仔细推敲。
鲍季平须发皆白,但目光矍铄,率先开口:“伯主决策英明。吕熊将军部自陈国出发,穿宋境入齐,路线上需与宋国详细划定,既要确保行军顺畅,亦要避免引起宋国地方不必要的疑虑或摩擦。粮秣补给,按伯主所言,由我汉国筹措大部,但过宋境时,可依‘盟约互助’之例,请宋国提供部分协助,既示信任,亦为观察其地方行政效率与诚意。”
兵部尚书卢林接着道:“吕熊部兵力约两万,其中火器营比例甚高,战力强悍。用于威慑与监督足矣。臣已与兵事房拟定了数条行军路线和应急预案,包括应对北齐或燕国可能的骚扰、以及……宋国境内万一出现的不配合情况。”他说话间,将一份标注详细的舆图呈上。
姬子越作为宗室子弟兼兵事房主事,年轻干练,补充道:“伯主,吕熊部开拔的同时,臣建议令驻防汉宋边境的几支机动部队提高戒备等级,举行例行演训,但不越境。此举可向宋国传递一个明确信号:汉国支持其‘合法行动’,但对其整体动向保持高度关注,确保其不会借机在其它方向有异动。同时,也能防备燕国可能借道或突袭我边境。”
次辅黄婴主管钱粮民政,眉头微蹙,计算着开销:“大军远征,虽说不求速战,但钱粮消耗亦是巨万。户部需立刻调整预算,确保供应。此外,与宋国协调粮草之事,需派得力干员专责,最好能由伯主亲信或我朝中重臣领衔,方能体现重视,并有效掌控。”
姬长伯仔细听着众人的建议,不时颔首。他目光扫过舆图上那条从陈国蜿蜒伸向南齐的虚拟路线,最终定格。
“诸卿所虑周详。”姬长伯沉声道,“具体事项,便依此办理。鲍卿,与宋国的外交协调、路线划定,由你总领,内阁负责。行军、戒备、应急预案,兵部与兵事房即刻细化执行,命令今夜必须发出至吕熊处及边境各军。黄卿,钱粮调配,户部全力保障,必要时可动用储备。协调宋国粮草之事……”他略一沉吟,“由…如意领衔,他熟悉外事,身份也足够。”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转为格外严肃:“记住,此番行动,名为‘助阵’,实为‘控局’。
吕熊是柄重锤,但要悬而少落。汉国的威严,不在急于杀伤,而在如山岳般不可撼动的存在感,以及随时可以雷霆万钧之势改变局面的能力。
要让宋公明白,他亮出的‘犀甲营’固然是张牌,但汉国手中,掌握着更大的牌局。”
“臣等明白!”众臣齐声应诺。
命令迅速传向四方。
驻守陈国的吕熊在接到盖有伯主印玺和兵部符节的密令后,毫不迟疑,立刻擂鼓聚将,下达集结命令。
两万汉军精锐闻风而动,检查武器、备足弹药、整顿辎重,只待与宋国协调的最终路线一到,便可开拔。陈国境内,一时间战马嘶鸣,车轮滚滚,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与此同时,汉宋边境地区的几支精锐部队也接到了提高戒备、举行演训的命令。虽然没有大规模调动的迹象,但频繁的侦察游骑、加固的营垒、以及日夜操练的号角声,无不向近在咫尺的宋国边境守军展示着汉军强大的肌肉。
如意则带着姬长伯的旨意和内阁的详细方案,再次与宋使殷侨进行深入磋商。
双方就汉军过境路线、粮草补给点、通讯联络方式等具体问题展开谈判。
汉国方面态度坚决而条理清晰,既体现了盟主对盟友行动的“支持”,又将过境行动的主动权牢牢抓在手中。
殷侨代表宋国,虽尽力争取一些便利和面子,但在汉国强大的实力和占据道义高点的策略面前,多数时候只能接受汉国提出的框架。
江州城内,锦衣卫指挥使如花麾下的精干力量也开始行动。
关于“汉宋联手,大军即将压境,誓要剿灭田氏叛逆”的流言,通过各种隐秘渠道,开始向北齐、甚至向燕国境内渗透。
这些流言半真半假,刻意夸大了汉军出兵的数量和决心,旨在搅乱北齐军心民心,加剧田氏集团内部的恐慌,并试探燕国的反应。
汉国这一系列组合拳,快、准、狠。既有明面上的大军压境和外交照会,又有暗地里的情报运作和战略威慑。
不仅接住了宋国“先斩后奏”的招数,更反客为主,将齐地局势的主动权,再次向汉国手中回收。
商丘,宋公很快接到了殷侨从江州发回的详细报告,以及汉军吕熊部即将开拔、汉宋边境汉军异常活动的密报。
他独自在密室中,看着地图上汉军计划行进的箭头,以及边境上象征汉军活动的标记,沉默了许久。
手中那支燧发火枪的样品似乎还残留着硝石的味道,但此刻,他更清晰地感受到的,是来自江州的那位年轻伯主,那看似温和支持背后,深不见底的权谋与力量。
“姬长伯……果然不肯让任何人独占鳌头。”宋公喃喃自语,眼神复杂,“也罢,此番终究是达到了基本目的。且看这齐地之局,最终如何落子吧。”
他放下火枪,走到窗边,望向南方。那里,他寄予厚望的“犀甲营”正悄然前行;而西北方向,汉国的精锐之师也已磨刀霍霍。
两股带着火器锋芒的力量,即将在古老的齐地交汇,而它们的背后,是两位君王隔空的对弈与较量。
天下这盘大棋,因宋国亮出的“火器”新子,掀起了新的、更加诡谲波澜。
命令迅速下达。
黑色的汉军旗帜与玄鸟宋旗在边境汇合,组成了一支令人生畏的联军,浩浩荡荡地穿过宋国境内,向着南齐前线开拔。
汉军严整的军容、精良的装备(其中也包括相当数量的火器),与宋国“犀甲营”的新型武器相互映衬,形成了一股强烈的视觉与心理冲击。
消息如同插上翅膀,飞速传遍四方。
南齐平陆,国君姜昭闻讯,激动得几乎不能自已。
宋国不仅送来强援,竟还引来了汉国盟军的“助阵”!这简直是天降甘霖!他亲自出城迎接联军先遣使者,言辞恳切,感激涕零,俨然将汉宋联军视为救世主。
南齐军队的士气为之大振,一些原本动摇的城邑也坚定了抵抗北齐的决心。
北齐临淄,田恒接到密报,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随即是深深的恐惧与愤怒。
“汉军……吕熊部……他们竟然真的来了!还是和宋军一起!”田恒在殿内焦躁地踱步,“宋国那些火器,已是棘手,如今再加上汉国虎狼之师……姬长伯!好一个‘履行盟约’!分明是要将我田氏置于死地!
幕僚紧张地分析:“主公,汉军声称是‘威慑监督’,未必会直接参战。但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极大限制了我们的行动。我军若强攻,难保汉军不会‘被迫介入’。且汉宋联军过境,对宋国边境及我军侧翼皆是威胁。”
田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收缩前沿过于突出的兵力,加强临淄及各要地防御。派人……再去接触汉军和宋军中的将领,试探口风,看看有无转圜余地,哪怕付出更大代价。另外,”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派人散播消息,就说汉国以盟主之名,行吞并之实,与宋国勾结,欲瓜分齐国!看那姜昭小儿,还能高兴几时!”
燕国蓟城,燕公夫人霞与公孙衍、乐羿等人密切关注着事态发展。
乐羿皱眉:“汉国直接出兵了,虽说是‘监督’,但吕熊部战力强悍,其意图难测。宋国竟也暗藏火器精锐……局势越来越复杂了。”
公孙衍捻须道:“姬长伯此招,是以力压局,以名控实。既遏制了田氏,也看住了宋国和我燕国。齐地,已成汉国彰显盟主权威、调整天下力量平衡的棋盘。我军暂不介入的决定,现在看来,更加正确。且看这棋盘上,棋子们如何博弈吧。我们当加速稳固北疆,同时……秦国的使者,也该到了。”
正如公孙衍所料,秦国雍都,秦穆公得知汉宋联军开赴齐地的消息后,召集群臣。
“汉伯主手腕,果然老辣。”秦穆公目光锐利,“借宋国由头,行控局之实。齐地若按汉国之意‘稳定’下来,其东方压力将减,或可更专注西顾。我大秦,不可坐视。”
他随即下令:“加派使者和商队前往燕国,加强与燕国的联系。同时,命边境兵马加强演练,对汉国西境,保持适度压力。这天下,不能只让汉国一家说了算。”
一时间,齐地上空战云密布,却又诡异地呈现出一种僵持态势。
南齐得到强援,北齐被迫收缩,汉宋联军驻扎关键地带,虎视眈眈。
军事冲突的频率似乎有所下降,但外交斡旋、间谍活动、舆论攻防却变得空前激烈。各方都在评估、算计、谋局。
吕熊率部抵达南齐预定驻防区域后,严格按照姬长伯的指令行事:构筑坚固营垒,进行威慑性演练,派使者与宋军、南齐军协调,同时也“邀请”北齐方面派员进行“沟通”,强调汉国希望看到“和平解决”的意愿。
子偃统领的宋国“犀甲营”则在一次精心安排的“协同防御演练”中,首次公开展示了火枪齐射与火炮轰击的威力。
沉闷的轰鸣与弥漫的硝烟,不仅震撼了观礼的南齐君臣,其消息传到北齐,更是引起了巨大的恐慌。
田氏军队中开始流传关于“雷鸣兵器”的恐怖传说,士气进一步受挫。
宋公在商丘,接到联军顺利抵达并初步展示威慑效果的报告,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欣慰。
他赌对了第一步,将宋国和“礼义”的旗帜,插在了这场天下博弈的核心之地。但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凶险。
汉国的军队就在身旁,是盾牌,也可能随时变成枷锁。
燕国、秦国在侧翼窥伺。田氏虽遭打压,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他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那株见证了宋国数百年风雨的古柏,低声自语:“礼义为旗,利器为锋,然人心如水,世事如棋。这一步,是将我宋国推向中兴,还是……万劫不复呢?”
齐地的僵持,成为天下力量重新审视彼此、调整策略的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