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刚过,日头偏西。
御花园东南角的听雨轩外,临水摆了张黑檀木案,两把椅子。
案上只一壶酒,两只白玉杯。
皇帝已先到了,一身常服,负手立在栏杆边,望着池子里刚冒尖的荷叶。春风吹过,水面皱起细纹,将他倒影揉碎。
脚步声从鹅卵石小径那头传来。
不疾不徐,闲庭信步。
皇帝没回头。
李长风走到近前,抱了抱拳,脸上挂着那副惯常的、让人看了就想揍的笑:“陛下召见,臣来得匆忙,没带什么礼——要不,给您表演个空手摘花?”
皇帝转过身。
四目相对。
一个眼底深沉如古井,一个眸中笑意漫不经心。
“坐。”皇帝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李长风也不客气,撩袍坐下,目光扫过桌上那壶酒,眉梢挑了挑:“哟,陛下好兴致,大下午的请臣喝酒?”
皇帝在他对面落座,亲手执壶,斟满两杯。
酒液澄澈,在白玉杯里晃出琥珀色的光。
“李长风。”皇帝开口,直呼其名,“你入京多久了?”
李长风端起杯子,没喝,在指尖转了转:“快一年了吧?日子过得真快。”
“一年。”皇帝点点头,“一年时间,你从一介白身,到护国公,大师巅峰……扳倒太子,击溃二皇子,平定东境,退楚兵……还帮玉宣,坐上了储君之位。”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李长风:“这般功劳,古来少有。”
李长风笑了:“陛下说笑了,太子和二皇子哪里是臣扳倒的,分明是他们自己走上歧途。平定东境之乱,那也是皇太女殿下的功劳,我只是帮了点小忙而已。至于储君之位,那是陛下圣明,赏罚分明,更是与微臣无关。”
皇帝道:“这里没有外人,不必藏着掖着,这么谦虚。你在这些事里起到的作用,有目共睹。”
李长风道:“所以,陛下是觉得臣做对了呢,还是做错了呢?”
皇帝冷笑道:“对与错,要看站在谁的立场。很显然,你做这些,并不是为了大乾社稷,也不是真的为了公主,而是为了……你自己!”
“没错。”李长风坦言道,“当然是为了自己,谁不想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啊。”
“光宗耀祖?”皇帝盯着他,“你李长风的宗,在哪儿?你李长风的祖,又是谁?”
亭子里静了一瞬。
池边柳絮飘过来,落在案上,李长风伸手轻轻拂开,抬头时,脸上又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
“陛下到底要对臣说什么?”
皇帝脸上,带着威严的怒色:“你为的……便是为段家翻案,仅此而已。”
李长风淡淡一笑,将头往前探了一些,低声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陛下觉得,现在还有谁能阻止此事吗?”
“你……”皇帝胡须颤抖了几下。
没想到李长风竟然如此大胆,口出如此狂言。
“只要朕不松口,这案就翻不了。”他强压住翻涌的气血道,“等朕驾鹤西去,后人帮不帮你翻,那朕也就管不着!”
李长风笑而不语,似乎对他这个说法并不认同,只没明说。
皇帝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得低,却字字清晰:
“段家旧案,朕可以翻。”
李长风抬眼。
“你母亲段书琴,可以追封诰命。段延明,可以平反昭雪,入祀忠烈祠。”皇帝一字一句道,“朕一言九鼎。”
他顿了顿,盯着李长风的眼睛:
“条件是,喝了这杯酒。”
李长风垂下眼,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
日光斜照,透过杯壁,映出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幽光。
其实今日听宣,说是皇帝只请他一人赏春,不宜对外张扬,李长风便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够狠。
他靠在椅背上,手指在膝上轻轻敲着,一下,两下,忽然笑出声:
“陛下这是……跟臣做买卖?”
皇帝面色一沉:“李长风,注意你的言辞。朕是皇帝,让你做什么,你就该做。不需要交易,也没有买卖一说。”
“臣失礼。”李长风嘴上这么说,姿态却依旧散漫,“只是臣有点想不明白——陛下要杀臣,直接下道旨,派兵围了护国公府就是了,何必这般麻烦?”
皇帝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
李长风像是没看见,继续道:“哦,臣知道了——陛下是怕动静太大,寒了天下人的心。也怕……打不过臣。”
他抬起眼,笑意敛去,眸色深了几分:
“所以只能用这法子,把臣骗进宫来,一杯毒酒,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回头对外就说,护国公急病暴毙——多体面。即便有人怀疑,也已经来不及了。”
皇帝脸色铁青:“李长风,你太放肆了!”
“臣一直这么放肆。”李长风耸耸肩,“陛下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他身子往前倾了倾,手肘撑在案上,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点玩味,又隐约透出寒意:
“陛下既然要如此待臣……那臣也就没什么顾虑了。”
皇帝心头一跳:“你什么意思?”
李长风靠回椅背,懒洋洋道:“没什么意思。”
他在笑,笑得人畜无害。
皇帝呼吸一窒。
皇帝浑身禁不住颤抖,不是怕,是怒——滔天的怒。一个臣子,竟敢如此威胁君王!
却在这时,李长风又伸出手,端起了面前那杯酒。
白玉杯触手温凉,酒液在杯中轻晃。
皇帝盯着他。
李长风将杯子举到眼前,对着日光看了看,琥珀色的酒液剔透晶莹。他忽然叹了口气:
“陛下或是感觉臣在威胁你,所以很生气。殊不知,臣也是人,都有一样的感情。感受到威胁,谁都不好受。”
他话锋一转,又道:“只不过,陛下已经这么老了,翻案的事实在不好再拖。臣是怕你这身子,扛不了太久。为了尽快推进此事,那我还是……喝了吧。”
皇帝暗惊,他明知有毒,还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不过,只要他愿意喝,一切都无所谓。
他一死,谁知道朕今天承诺过什么?
一言九鼎?呵呵……
他看着李长风举杯,仰头——
“住手!”
一声厉喝从亭外炸响。
杏黄宫装拂过鹅卵石小径,唐玉宣疾步冲进亭子,脸色煞白,伸手就要去夺李长风手中的杯子。
李长风手腕一翻,避开她,杯中酒液却半点未洒。
“玉宣!”皇帝猛地站起,怒喝道,“谁准你来的?!”
唐玉宣没理他,一把夺过李长风手中的玉杯。
死死盯着李长风,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发颤:“你个傻子!”
李长风看着她,眨眨眼,不解道:“陛下赐酒,我这当臣子的不胜荣幸,不喝……不太好吧?”
“你明知道——”唐玉宣急得眼圈发红,转头瞪向皇帝,声音陡然拔高,“父皇!您真要如此?!”
皇帝面色铁青:“出去!”
“我不!”唐玉宣一步挡在李长风身前,杏黄衣袖展开,像只护雏的母鸟,“今日这酒,要喝,儿臣陪他一起喝!”
亭子里死寂。
池水潺潺,柳絮纷飞。
皇帝看着女儿那张决绝的脸,看着李长风在唐玉宣身后,依旧举着那杯酒,似笑非笑的模样。
忽然觉得浑身发冷。
他缓缓坐回椅子上,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