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风走出养心殿,沿着长长的宫道慢慢往外走。
春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很舒服。宫墙边的桃花开了几朵,粉嫩嫩的,在风里轻轻摇晃。
他走到拐角处,脚步顿了顿。
唐玉宣站在那里,一身杏黄常服,安静地看着他。
两人隔着十几步的距离,谁都没说话。
良久,唐玉宣才轻声问:“父皇……跟你说了什么?”
李长风笑了,走过去,很自然地伸手替她摘下发间一片不知何时落上的花瓣。
“陛下答应翻案了。”他说。
唐玉宣眼睛一亮:“当真?”
“君无戏言。”李长风将花瓣弹开,“不过,有条件。”
“什么条件?”
李长风看着她,看了很久。阳光落在她脸上,将她睫毛染成淡淡的金色。那双眼睛里,有期待,有担忧,还有许多他读不懂的情绪。
他忽然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没什么。”他笑道,“就是让臣发誓,以后好好辅佐殿下,让你将来顺利登基,别整天想着偷懒。”
唐玉宣狐疑地看着他:“真的?”
“不然呢?”李长风摊手,“陛下还能让臣做什么?总不能把公主殿下许配给臣吧?”
唐玉宣脸一红,瞪了他一眼:“没正经!”
李长风道:“假如有天我离开了这里,你会伤心吗?”
唐玉宣认真地说道:“不许胡说八道,本宫不会允许你离开的。”
李长风微微一笑。
唐玉宣补充道:“你若真想走,本宫先断了你的腿。”
……
皇帝果然守诺。
圣旨是在三日后的大朝会上颁下的。明黄绸布,朱砂御印,由司礼监大太监当殿宣读,声音尖细却字字千钧:
“……段氏旧案,牵连甚广,疑点颇多。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协理,即日重查。凡涉案卷宗、人证物证,皆需详核,不得有误。务求水落石出,以正视听,慰忠良在天之灵……”
旨意一下,朝堂肃然。
无人喧哗,无人质疑。连最擅长引经据典、动辄“祖制”“旧例”的老臣,也都垂手敛目,仿佛忽然对脚下的金砖纹路产生了莫大兴趣。
谁都明白,这不是一道普通的复查旨意。这是皇帝亲手,将二十多年前那桩血淋淋的冤案,重新摆到了天光之下。
也是将他自己,摆到了审判席前。
李长风站在武官队列靠前的位置,一身国公朝服,腰背挺直。
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既无大仇将雪的激动,也无沉冤得雪的悲戚,只是微微仰头,听着那道圣旨一个字一个字念完。
阳光从大殿高高的窗棂斜射进来,正好落在他侧脸上,将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
宣读完毕,司礼太监卷起圣旨,躬身退下。
皇帝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过殿中众臣,最后在李长风身上停了停,又移开。
“众卿,”皇帝的声音比前些日子更沙哑了些,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段氏一案,乃乾国旧伤。
昔日朕受蒙蔽,误判忠奸,致使良臣蒙冤,家破人亡。今既重查,便须彻彻底底,明明白白。三司主官——”
刑部尚书邢镇川、大理寺卿杜文渊、都察院左都御史周严正同时出列:“臣在。”
“朕予尔等全权,凡有疑点,无论涉及何人,无论官居何职,皆可查问。若有阻挠查案、隐匿证据者,以同罪论处。”
“臣等遵旨!”
皇帝顿了顿,缓了口气,又道:“另,着皇太女唐玉宣,总领此案督察事宜。三司所呈案卷,皆需经由东宫复核。”
唐玉宣从储君位上前一步,躬身:“儿臣领旨。”
声音平静,却让殿中许多人心头又是一凛。
皇太女亲自督察……这意味着,此案已不仅仅是翻案那么简单。它将成为新朝确立权威、整肃吏治的第一把火。
退朝的钟磬声响起时,李长风随着人流缓缓步出承天门。
春日煦暖,宫墙下的柳树已抽了新芽,嫩绿嫩绿的,在风里软软地飘。
“恭喜国公爷。”
身旁有人低声道贺,是位面生的文官,笑容拘谨。
李长风侧头看了他一眼,笑了:“喜从何来?”
那官员一愣,支吾道:“段氏沉冤得雪,自然是喜……”
“哦,”李长风点点头,语气随意,“那是我外祖家的事,大人道贺,该去段家祠堂道,跟我这儿说不着。”
说完,也不管对方脸色如何,背着手溜溜达达往前走,嘴里还哼起不成调的小曲。
那官员僵在原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旁边同僚扯了扯他袖子,压低声音:“你招惹他做什么?这位爷的脾气你还没听说?高兴了跟你称兄道弟,不高兴了连陛下都敢顶,你凑上去不是找不自在?”
“我、我就是想着……”
“想着什么?想着套近乎?”同僚摇头,“省省吧。这位的心思,咱们猜不透,也攀不上。”
李长风其实听见了身后的议论,但没在意。
他走到宫门外自家马车前,车夫早已撩开车帘。他抬脚要上车,余光瞥见不远处另一辆马车旁,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是施元恒。
老相爷今日没坐轿,也换了马车,此刻正扶着车辕,慢慢往上踏。动作有些迟缓,花白的头发在春风里微微飘动。
李长风脚步顿了顿,转身走过去。
“施相。”
施元恒回过头,见是他,苍老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是护国公啊。”
“您老今日怎么坐车了?轿子不稳当?”
“人老了,骨头脆,轿子颠得难受,不如马车舒坦。”施元恒喘了口气,终于踏上车板,在厢内坐稳,这才看向李长风,“段家的事,定了。”
“定了。”李长风站在车窗外,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还得谢谢施相这些年暗中保存的那些证据。”
施元恒摆摆手:“老朽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倒是你……”他顿了顿,目光复杂,“陛下这道旨意,代价不小吧?”
李长风笑了:“施相说笑了,陛下圣明,洞察冤情,何来代价?”
施元恒看着他,看了片刻,也笑了,摇摇头:“你啊……也罢。总之,段公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马车缓缓启动。
李长风站在原地,看着那辆略显陈旧的青篷马车辘辘远去,直到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代价?
当然有代价。
但那是他和皇帝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关。
重查的声势极大。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几乎抽调了半数精锐,组成了联合查案司。案卷从尘封的库房里一箱箱搬出,堆满了整整三间大堂。
当年涉案的官吏、狱卒、乃至侥幸未死的段家旧仆,以及青依依,皆被一一寻访、传唤。
京城里流言四起。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议论这桩惊天旧案。有说段相当年确实功高震主,怀璧其罪;有说郑公策手段毒辣,构陷忠良;更有那知道些内情的,压低了声音,说陛下当年……
话不敢说完,只是摇头唏嘘。
但无论如何,这次重查的雷厉风行,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三司官员昼夜不息,卷宗核查、证词对质、物证辨验……每一项都做得扎扎实实,明面文章滴水不漏。
唐玉宣坐镇东宫,每日批阅送来的案卷文书。她看得极细,时常召三司主官问话,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问得几位老臣冷汗涔涔。
有一次,大理寺卿杜文渊抱着一摞证词从东宫出来,在台阶上绊了一下,差点摔倒。身旁的随从赶紧扶住。
“大人小心。”
杜文渊站稳,擦了擦额角的汗,苦笑道:“小心?再这么查下去,老夫这顶乌纱帽怕是要小心了……”
话是这么说,可手上动作不敢停。谁都知道,皇太女盯着,护国公看着,陛下默许着——这案子的结果,早已注定。
只是过程必须漂亮,必须经得起天下人审视,经得起史书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