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瑶的身体被人剧烈晃动着,眼前蒙着一层刺目的血红,耳边是回荡不绝的悲恸哭声,不经然刺激到了她久远的一节神经回路。
楚瑶蓦地想起一年前发生在医务室的一幕对话——齐主任将一瓶白色小药瓶放在桌面上,推了过去,只简要交代一句:“从国外采购的,据说是新药,先吃吃看效果怎么样,后续再观察。”
坐在对面的霍青山不发一言,看也没看那药瓶一眼,面无表情地伸手捞过瓶身,放进了口袋里。
那时候距离霍营长前不久因公负伤出院才不到一个月,尽管楚瑶并不知晓他是在什么任务中受的伤。
要知道在部队,战士们无论是日常训练,还是出任务,受伤是常态,在旧伤上又添新伤,留下些什么慢疾也是常有的事,故而当时楚瑶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现下……楚瑶反手摸过一支手电筒,俯身垂眸,手指忙不迭扒开男人的嘴,光束照进口腔能清晰看见牙龈边缘有自发性的渗血,甚至口腔黏膜上布满了针尖大小的出血点。楚瑶的眸光沉了沉,又去翻开他的下眼睑,本该泛着淡粉的结膜,此刻呈现出的色泽是一种不带血色的蜡白。
楚瑶想,她或许找到霍青山身上凝血功能几近形同虚设的原因了?
这些异常指征如果在一个人身上同时出现,绝非偶然,极大概率可以说明他身体的血液机制出了问题,而且不是短时间内的形成的急症。
目睹楚瑶一系列的反应,孟呦呦仿佛捕捉到了一丝希望,她一下子直起了上半身,迫切询问道:“怎么了?楚瑶,他怎么了?是不是有办法了?”
楚瑶侧过头看她,嘴唇翕动了下,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到身下传来一声虚弱至极的男声:“别哭。”
楚瑶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她不可置信地转回头,就见躺在木板上一直处于昏迷中的男人艰难地撑开了一丝眼皮。
这在楚瑶的认知里,几乎与奇迹无差,她从业这么些年,从未真实地看见过,有哪个失血性休克陷入昏迷的伤患还能中途醒过来。
下一秒,“呦呦,别……哭。”男人语速慢吞地吐字。
他好像试图抬起手来,但明显很是吃力,他做不到,楚瑶看着,猜不到他想要做什么?
那只乏力的大掌堪堪抬起不足一寸,就有了要泄力下垂的趋势,就在这时,一只纤白的手掌及时握住了男人的手背,带着他的指掌抚摸上她的脸颊。好在,她知道。
男人扯开唇角费力地笑了下,指腹在她脸畔眼角缓慢蠕动,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并不容易,楚瑶看得出来他真的一点力气也没有。
他在帮她擦去眼泪。
看到这里,楚瑶似乎找到了他能中途醒来的理由——许是听到爱人痛苦的呼嚎,他实在不忍心就这样静静躺在那里,什么都做不了。他舍不得,他好想做点什么,为她最后做一点什么,于是拼尽全力跟死神斗争,讨价还价,说:“我想最后见我爱人一面,她还在哭呢!”
“她很难过!她还在哭呢!你没听见吗?”
“我怎么可以就这样离开?”
终于……挣扎着醒了过来。
“我想看你……笑一笑。”霍青山说,“笑起来……好看。”
孟呦呦死死咬住下唇,攥着袖口三两下擦干满脸的泪渍,对着男人挤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好看!”男人笑着说,眼里闪过一丝微光,声音却越来越低,气息也越来越弱:“呦呦,如果有下辈子,你还跟我在一起,好不好?”
孟呦呦不停用脸颊去蹭他的掌心,泪水再一次不受控地决堤,她只顾着一个劲地摇着头:“不会的!不会的!”
感受到手心紧紧包裹住的那只大掌忽地一松,失去了全部力气,像片了无生机的枯叶,他的手很凉,虚虚垂在她的掌间。
而他的眼睛,已经重新闭上了。
孟呦呦的耳朵轰地刮起一阵嗡鸣,眼球前霎时拥挤上无数黑色的雪花点,大脑像是被一坨湿水的棉被捂住,凶煞的窒息,她找不到出口。
孟呦呦疯了似的一把抓过托盘里剩下的纱布垫,厚厚一堆拢在一起,用尽全身力气按压在男人的冒血的伤口处,像个执迷不悟的失心者。
不过须臾,女孩手中的那一堆白纱全都染成了鲜艳的红,可她视若无睹,仍旧没有放弃,孟呦呦利落地脱下自己的外套,团成一团堵了上去。
楚瑶原本蹲在他们身后,此刻默默站起了身,后退几步,注视着眼前的女孩魔怔地做着毫无意义的事,楚瑶并没有上前阻止她。
太残忍了,真的太残忍了!
她要怎么去告诉面前这个满眼伤痛的女孩?难道要跟她说:你心爱的这个男人,他身体的凝血功能已经没什么用了,现在只不过就是眼睁睁等着他身体里的血一点点流干,最终走向死亡。
时间长点的话,兴许能再多耗个十分钟,否则……她无法再进行思考,楚瑶垂下了眼睛,她也看不下去了。
“止不住,霍青山,好多血,我止不住,怎么办?我该怎么做?霍青山,我好害怕!”女孩无助又绝望地喃喃,破碎的音节带着浓重的颤音。
她低下头,额头抵在他僵冷的肩头,“霍青山,我真的好害怕!你别这样!”
这间临时腾出来用于急救的壁龛层高十分低矮,昏黄的手电筒光勉强撑亮一方空间,光束里浮动的尘埃混着血腥味。
头顶的土坯墙还在往下掉细小的泥渣,落在霍青山染血的军装上,又被孟呦呦无意识拂开。
应该不是错觉,楚瑶听见有人在敲门,但那敲击的力道透着股说不出的颓意。
她轻手轻脚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秃鸠。
门开后男人迅速瞟了眼屋内,又飞快收回,出口时的声音难得带上了几分克制不住的哽咽:“刚刚接到通知,后方师部紧急批准调了架直升机过来,负责输送翻译员同志前往c1驻点继续执行‘惊蛰’任务。预计两分钟后降在 c4驻点五点钟方向一百米处,孟翻译,得跟我提前过去就位。”
楚瑶没有替她做出回应,她侧过身让开位置,目光落在女孩萧条的背影上。秃鸠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去。
他们看见,女孩缓缓松开了手上的纱布和衣服混合物。
静默片刻后,孟呦呦低头凑近贴到男人耳边,唇瓣轻轻擦过他耳垂,柔声说:“我答应你了。”
他们说,听觉是人类走向死亡的阶段最后丧失的知觉,孟呦呦希望这是真的。
秃鸠突然造访的这一段话,仿佛在一瞬间唤回了女孩的理智。这前后的差别,像是彻头彻尾变了的两个人。
女孩将染血的外套重新穿在身上,转过身来,眼睛还红着,却没了丁点泪意,她直视他们,开口时的声音无波无澜:“好,我现在跟你过去。”
孟呦呦只纵容自己崩溃了几分钟,不能再多了。
擦肩而过时,孟呦呦倾身附耳,同楚瑶请求道:“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楚瑶微微颔首,眼神示意她讲。
“别看他每天雨里来、泥里去的,其实他私下特别爱干净,你可以帮我给他擦一下身体吗?这样他走的时候可能会稍微舒服一点。”她补充:“我的水壶里还有半瓶水。”
楚瑶答应下来:“好。”
“还有,我现在得离开了,你能不能在这里替我陪一会儿他,我不想他生命最后的这几分钟里,只有他一个人。”
楚瑶一一应下:“好。”
女孩朝他展露一个空洞的微笑:“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