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不记得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心里是怎样一种感觉,只记得那夜的天空很暗,天上没多少颗星星,月亮深藏在云层里,伸出手,只能看到隐约的轮廓。
我再也说不出违心的话,只是沉默的,安静地,坐在她的身边,任凭晚风慢慢吹在脸上,将我和她的衣裙吹动在一起,纠纠缠缠,不肯消散。
后来,妖族暴乱,妖兽横行,她奉命出去绞杀妖兽。每次她带队出去,总能很快回来,只要她接手的任务,没有过一次失败。她被所有人奉为了战神,无论什么样艰难的任务,总会找到她。
她越来越忙,离开宗门的时间越来越长,回来的时候,身上大大小小的伤。
只要不是危及生命,她几乎不会去麻烦丹峰的长老,而是趁着夜色来我这里,让我为她疗伤,擦药包扎。
她不知道,我的西厢房里满满当当全是我从丹峰借来的药理丹书,比起剑道,反而我的医术愈发炉火纯青。
她更不知道,那时她第一次半个肩膀全是血,在暗色里敲响我的窗户,我知晓是她来,欢欢喜喜打开窗户时,看到赤红的血从她衣袖口往下滴的场景,让我做了多久的噩梦。
每次噩梦里,我都会梦到她血痕斑斑地倒在我的怀里,任我如何呼喊,都不曾有回应。
那种绝望,那种窒息,几乎要让我发疯。
“别总是冲在最前面好吗,那只六足甲虫有近元婴中期的能力,你才金丹,你是真的不要命了吗?
“你会死的!你会死的!”
我颤抖着手,轻轻撕开那已经和她血肉模糊的伤口沾到一起的衣服,泪水浸染在眼眶里,又不敢掉下来,生怕会弄疼她的伤。
声声哽咽,隐藏着她察觉不出的崩溃。
姜璃浅啊,姜璃浅,人人眼中艳羡的天之骄子,你哪里知晓你对我的残忍,究竟有多深,有多刻骨铭心。
你对我全无保留的信任,是对我无法拒绝的蜜糖,也是冰冷刺骨的利剑,一剑一剑剜着我早已脆弱不堪的心。
“别哭了,你难过,我也会跟着难过。”一只手,温柔地抚上我的脸,满是心疼地为我擦拭着眼中溢出的温热,她叹气,满心愧疚,“对不起,我不该让你这么担心的,是我做的不够好……”
泪水终究划过冰冷的夜。
我埋在她的怀里,肩膀颤动。
不是你不够好,而是你太好太好了。
你明白么,浅浅。
这份好,早晚有一天会把你吞没的。
她渐渐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
她很少睡觉,带队绞杀妖兽后,就更没睡过了。其实整个天乾宗,她最该好好睡一觉,她实在太累太累了。
不是在修炼,就是在绞杀妖兽,空隙里还要尽心尽力教导新来的师弟师妹们,她没有一刻时间是给自己的。
月凉如水,我抱着她,握住她的手,望了她整整一夜。
翌日一早,她醒过来,乌黑细密的长睫似蝶翼般睁开,仿佛和黎明一起拥吻了这个幽暗的世间。
“一夜没睡?
“安心在家里等我 ,我出发了。”
临出门之际,她又不放心地回头来看我:“我会早早克敌,回来见你的。”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指甲毫无知觉的陷进了皮肉里。
她忘记了,昨日,她的伤深可见骨,半只胳膊都差点被咬断,她该留下,养伤的……
“你的道心不稳,所思所念的东西太多了。”辛岁皱眉看我,琉璃般透明的眸子里流转过浅浅的疑惑和不赞同。
“浅浅呢,你不是和她一起出任务的吗?怎么只有你回来了,她怎么不在?”我急声问他,根本听不进其他的话。
辛岁默了默:“你来,就只想问她?”
“当然!”
“如意师妹,我跟你说过,你根本不适合剑道功法,你应该放弃剑峰,来我们乐峰,你对乐理的悟性是得天独厚的,大道无限,人的寿命却有限,实在不该荒废时间在不适合的道路上,
“你到底在执着什么?有什么是比追求大道还要重要的事吗?”
“辛岁师兄,你不明白……”
是,他不明白。辛岁劝不了执迷不悟的人。
“此次任务发现了一处很重要的东西,大师姐她让我带伤患先回,把此事禀报师门,她独自一个人先去追踪线索,以免线索断了。”
她这一走,就是三个月杳无音信。
后来我才知道她追查的,是突然现世的魔族踪迹。
我决意去找她的当晚,无端睡着,在漫无边际的梦境里,我见到了天书——这个世界真正的天道。
它向我展示了属于浅浅的劫,死劫。
天道安排了她的命运,而这个命运的尽头只有一个字——死。
十死,无生。
我惨白着脸色,发了疯地去撕天书,可每撕坏一本,它又会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只能哀求它,放弃所有的尊严和人格,哀求它告诉我为她破局的办法。
“我愿意用我的命去换,求求你,告诉我该怎么帮她,求求你,怜悯怜悯你创造的我们……”
天书无声,梦境溃散。
我看到了站在我床边的沈青青。
她对我露出一个天真灿烂的笑容:“云师姐,我们来合作吧。
“你嫉妒大师姐的吧,明明你们是一起进的仙门,可她却爬得那么高那么远,凭什么呢?”
好可笑。
她居然以为我嫉妒的人,会是那个我藏进血肉里,一扯动就会撕心裂肺的人。
但我还是答应了她。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天书的指引,但她的到来真的让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一个我藏着私心,罪无可恕的办法。
——将她拉下神坛,做回一个无能为力的普通人。普通人是不用履行牺牲自己的神职的。
但最后的事情还是失了控。
我忘了,凡人怎敢玷污神明?
神明,又怎会愿意跌落神坛。
她带着恨意自绝于万妖谷,我的天,在那场大雨终于湿了个透底。
她不知道啊,其实我还有好多好多的话还没来得及告诉她,我的爱,我的恨,我的怨,我的殇……因她一人起,因她一人亡。
就像我也没有来得及告诉她,我为失去家的我们,准备了一个小小的院落。
院落里有两棵很大很大的银杏树,树下扎着一个老藤编织的秋千,春天,树下会开着星星点点 五颜六色的小野花,夏天,惬意的阴凉会笼罩在摇晃的秋千上,秋天,满树满树金黄色的银杏叶会像花瓣一样飘落,一层又一层铺在回家的小路上。
等到冬天的时候,大雪满枝丫,银装素裹,一片白茫茫,我们可以一起爬上枝头,看远山辽阔,天地素白。
我将践行对她的诺言,长长久久地陪伴在她的身边,永远虔诚地凝望着她,只要她需要,我就永远都在。
她送我的剑与我的血相融,我沉眠在飘落的金色银杏叶下,仿佛还和她的约定一起,她也还背着我,走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仙梯上。她温热的呼吸打落在我的侧脸上,一会儿暖意,一会儿冰凉。
我没想过我还能活过来。
更没想过我还能见到她。
不用禤翎提醒,我知道,这一次的重逢,我只是为了赎罪而来,再也没有其他。
她终究不属于我。
不属于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