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乾军兵临城下之前，郑天锡就已经与麾下众将表明过心意，「事不可为，护送世子离开」，这是他一早就盘算好的，只是当时邓金戈还在抵挡燕行之，并不在城内。
此时，郑天锡把这个任务交给他，一是因为他乃军中第一战将，武艺超群，更重要的是他的忠心，坚如磐石。
他很想与郑天锡一起守城，奈何给主公留下一丝血脉，却远比一同在此承担风险更加重要。
他单膝点地，对郑天锡抱拳行了一礼，什么也没再说，起身快步离开大堂，前往校场点兵去了。
……
子时前刻，雪势转缓，风却呜咽起来。
邓金戈披挂得当，轻甲外罩着白袍，腰间要悬佩刀，手握长枪，身后是一千精骑，皆是跟随郑天锡十余年的老卒，马蹄裹布，衔枚禁声，静静候在王府后门。
“世子呢？”
他刚一问，侧门便吱呀一声被推开，两名亲兵搀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出来。
少年青衫狐裘，一袭文人打扮，此时却面白如纸，嘴唇发紫，显是惊惧过度，风雪中，连站都站不稳。
这便是郑天锡的嫡子郑树成，也是郑桃依的亲弟弟，本该是青州未来的主人，此刻却像个待宰的羊羔。
邓金戈看在眼里，不禁眉头紧皱，心中暗叹，自家主公育有四子一女，两个妾室所生的三个儿子，一个二十一岁，在平昌郡任一督军校尉；一个十九岁，在北海郡任一水师副统领；一个虽然年纪尚小，还不过十一岁，却也如两个哥哥一样，一心向往军伍生涯。
唯有这嫡子，也不知是否受他姐姐郑桃依影响，自幼便厌倦打打杀杀，整日舞文弄墨，附庸风雅，看上去弱不禁风。
他长舒了口气，一把将少年提上战马，用白氅裹紧：“世子，末将得罪了。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切勿出声，切勿回头。”
不知是冷得还是吓得，郑树成牙关磕得咯咯作响，还是问了一句：“邓叔，我，我们这是要去哪？”
一声邓叔，把邓金戈的心叫软了几分，他挤出一丝笑意：“现在城内危险，末将护送世子去一个安全之地。”
“父王呢？他不跟我们一起？”
邓金戈没有回答，回头望了一眼王府方向，只见府内书楼最高处，灯火通明，郑天锡的身影映在窗上，一动不动，宛若一尊凝固的雕像。
他心中一酸，猛一咬牙，低喝道：“走！”
一千骑往北城门外鱼贯而出，只有最前的百余将士举着火把，为后军引路，快速没入风雪。
他们不走官道，专挑山谷密林小径，绕道前往二十里外的莱芜山口，那山里林木茂密，最可藏人，且郑天锡早就把府库三成库银，将近四十万两运到里面，为的就是一旦战败，日后还有翻身的机会。
郑天锡的计策很简单，他亲率大军佯攻乾军大营，吸引注意力，为邓金戈争取时间。
然而，邓金戈刚刚走出七八里，来至又一处密林前，却突然勒缰站停。
身后骑都尉忙驱马向前，一脸紧张地问：“将军，怎么了？”
邓金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左手攥缰绳，紧紧揽住郑树成，右手死死握着长枪，四下环顾：“冬日风雪，尤以夜里最为寒冷，林中鸟雀栖息，多是成群，若受惊则夜啼，前几处密林皆是如此，但眼前这……”
他话未说完，突然眼神一凛，猛地大喝：“小心！”
咻的一声，一支响箭破空而起，尖啸声撕裂风雪，紧接着，四面火光大作，左一路冲出伍关、阎洛；又一路掠出卞承、台善；后面压上杜实、颛伦；六位玄衣将军身后，皆跟着两百玄衣力士以及一千轻骑。
“中计了……”邓金戈左右环顾，心下一沉。
便在此时，张峰骤马扛戟，从林中慢悠悠晃出来，嘴里叼着根枯草，笑得活像一只逮住猎物的狼，而他身后，则跟着平登、台善，以及两百玄衣力士，两千轻骑。
“小爷等了两天，可算把你们等来了。”张峰眼神戏谑，单臂拖戟，指着邓金戈，“来将报上姓名。”
“两天？”邓金戈瞳孔微缩。
他终于明白，项瞻早就算到了这一步，那封信不仅是为了恶心郑天锡，更料定他看了信不仅不会投降，反而会选择为儿子谋一条生路，解决后顾之忧，再固守待援。
“不好……”他心头一颤，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转头，往临淄城方向望去。
张峰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不禁咧嘴一笑：“怎么，猜到了？”
邓金戈扭头凝望张峰，只觉后背已被冷汗打湿，他攥紧缰绳一勒，战马嘶鸣一声，前蹄在雪地里刨出两道深沟。
“引羊入虎口……”他咬牙挤出这几个字，“你们根本没打算等三日！”
“呦，还不算太蠢。”张峰嗤笑一声，啐了一口，吐掉嘴里枯草，“你可知道，我朝皇帝陛下曾对郑天锡有过一个字的评价？”
邓金戈死死盯着张峰，没有说话。
“倔！”张峰笑道，“老小子太倔了，整个一死心眼儿，近二十年守着青州不放手，就连当年召国割裂，他都不愿跟随刘闵离开，怎么可能会因为一封信就投降？”
他舞动画戟，戟尖在雪地上划出一道弧线，“陛下说了，只要郑天锡看了信，再见我军大肆备战，定然要先送他那宝贝世子出城，他自己好放手一搏。”
“这不……”他拖长了音调，眼中又闪过一丝猫戏老鼠的精光，“小爷我在这儿守株待兔，趴冰卧雪两天两夜，可算把你这只兔子等到了，想必燕将军那边，也已经摸上临淄城头了。”
邓金戈浑身一震，下意识将郑树成护得更紧。那少年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缩在白氅里抖如筛糠。
“将军！”骑都尉厉声喝道，“末将愿死战，为您和世子杀出一条血路！”
“死战？”张峰冷哼，戟尖点向四周，“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小爷我亲率八百玄衣巡隐，五千轻骑，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你们每人身上，起码有五张弩机指着。”
“想死还不容易？但若还想活……”他目光落在邓金戈脸上，“得看你们够不够聪明。”
邓金戈面色铁青，却听懂了弦外之音。他缓缓将长枪横于马上，沉声道：“你想要什么？”
“不是我要，是陛下要。”张峰收起戏谑，正色道，“陛下给你两条路，要么放下兵器，随我回营，至于这位世子，我保他平安。要么……”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你们尽数战死于此，小爷数年征战，画戟之下，不介意多一些亡魂，待临淄城破后，郑氏一族，鸡犬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