骸骨镇边缘,一片稀疏枯槁的树林在昏沉天光下投下斑驳的阴影。
这里的树木大多扭曲变形,枝干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黑色,叶片稀少,勉强提供着一丝遮蔽。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那股若有若无的腥膻与腐朽混合的气味,提醒着此处仍处于妖族的掌控之下。
凌星靠在一棵相对粗壮的怪树树干上,玄纱斗笠并未摘下,但周身那股时刻绷紧的、锐利如出鞘之剑的气息,此刻明显缓和了下来,甚至透出一种难得的、近乎松懈的倦意。
连续的高强度侦查、分析、伪装,时刻维持着神识的精密运转以应对潜在危险,即便以她的修为和心志,精神上的消耗也是巨大的。
更不用说先前万魂寂灭渊一役留下的伤势虽然恢复,但精气神还需一点时间来养。
她并非肉体上的疲惫,而是一种源自心神深处的劳顿,仿佛一根始终紧绷的弓弦,需要短暂的松弛,以免彻底失去弹性。
在她身旁,两张用坚韧的兽筋和柔韧的树藤编织成的简易吊床悬挂在树杈之间,随着微风轻轻晃荡。
这是她刚才用随手找到的材料迅速制作的,谈不上舒适,但至少提供了一个可以暂时脱离泥泞地面、让身体得以放松的所在。
她并没有躺上去,只是背靠着树干,闭目养神,呼吸悠长而轻缓,仿佛与周围压抑的环境融为了一体,却又格格不入地维持着一方独立的静谧。
灵儿安静地坐在不远处的一块略显干净的石头上,看着凌星这副模样,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
她很少见到师姐流露出如此明显的疲态,哪怕是在重伤初愈时,凌星给人的感觉也更多是虚弱下的坚韧,而非这种仿佛浸透到骨子里的倦意。
她知道,师姐承担了太多,分析情报、制定计划、应对突发状况,几乎所有的压力都扛在她一个人肩上。
一种想要为师姐分忧的迫切感在灵儿心中涌动。
她想着,自己或许可以再去镇子里转转,看看能不能发现一些新的、被遗漏的线索,哪怕只是确认一下那些被囚禁人族的最新状况也好,总能帮师姐减轻一点负担。
“师姐,”她轻声开口,声音在这片寂静的树林里显得格外清晰,“我再去附近查探一下?或许能找到些关于那‘特使’或者他们真正目的的蛛丝马迹。”
凌星并未睁眼,只是玄纱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传来:“不必。此时镇内巡逻频次增加,核心区域戒备更严。你独自行动,风险大于收益。”
她的判断一如既往的精准。
灵儿自己也清楚,凭借她伪装的金丹狐妖身份,在镇子外围混混尚可,一旦试图靠近真正敏感的区域,极易引起怀疑。
之前能顺利拿到身份木牌和探查到囚禁地,很大程度上是依赖凌星的谋划和出手,以及那么一点运气。
但就这么干等着,看着师姐独自承压,灵儿实在心有不甘。
她抿了抿唇,最终还是依言没有动,只是那份想要做点什么的焦灼并未散去。
沉默了片刻,灵儿还是悄悄起身,决定在树林边缘、相对安全的范围内试着观察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收敛气息,借助枯木和地形的掩护,向外挪动。
然而,情况正如凌星所料。
或许是之前她们的行动已经引起了某些存在的注意,又或许是前线战事吃紧导致后方戒严,她发现镇子各个方向的明哨暗哨似乎都增加了,一些原本可以通行的偏僻小径也被新的障碍物或简易阵法封锁。
偶尔有妖族小队巡逻经过,那审视的目光也变得更加锐利,让她不敢轻易靠近。
尝试了约莫半个时辰,除了确认防守更加严密之外,一无所获。
灵儿有些气馁,只好悄无声息地退回了树林深处。
回到原地时,她看到凌星已经躺在了其中一张吊床上。
玄纱斗笠搁在一旁,露出了那张清冷绝尘的侧脸。
她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呼吸平稳,似乎真的睡着了。
月光透过稀疏的枝叶缝隙,洒在她白皙近乎透明的肌肤上,勾勒出柔和却又带着一丝脆弱的轮廓。
灵儿放轻脚步,不敢打扰,正想在一旁坐下继续守候,却见凌星薄唇微启,声音带着刚睡醒般的微哑,但逻辑清晰依旧:“回来了?可有收获?”
原来她并没睡着,或者说,只是处于一种极浅的休憩状态,对外界的感知从未真正关闭。
灵儿摇了摇头,走到另一张吊床边坐下,语气带着几分沮丧:“没有。守卫多了很多,根本靠近不了。师姐,它们到底想干什么?不杀不虐,却把人关起来,还供给食物……这比直接杀人还让人心里发毛。”
凌星缓缓睁开眼,眸中并无睡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她望着头顶那些扭曲的枝桠和灰蒙蒙的天空,没有直接回答灵儿的问题,而是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有些累了。”
这几个字很轻,却让灵儿心头一震。
她从未听凌星说过类似的话。
凌星继续说着,声音平稳,却透着一丝深入骨髓的倦意:“算计,厮杀,伪装,分析……循环往复。此地污浊,灵气窒涩,连一处能让人安心吐纳片刻的清净之地都难寻。”
她微微侧头,看向灵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近乎虚无的弧度。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微风吹过枯叶发出的沙沙轻响。
过了一会儿,凌星重新将目光投向晦暗的夜空,再次开口,话题却转回了眼前的困局:“灵儿,你觉得,我们此行,是为何而战?”
灵儿愣了一下,思索着答道:“为了收复失地,驱逐妖族,解救被掳的同族……圣庭旨意如此,亦是正道所为。”
“圣庭……”凌星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里听不出褒贬,“圣庭所言,未必句句是真理。其所行之事,也未必全然代表‘正’的一方。庙堂之高,利益纠葛,谁又说得清。”
灵儿有些愕然,没想到师姐会说出这样的话。
凌星话锋一转,声音渐渐带上了惯有的冷冽与清晰:“但是,妖族越界入侵,占据铁岩城及周边郡县,屠戮我边防将士,掳掠我人族百姓,这是不争的事实。有边防小队在覆灭前拼死传回讯息,明确提及妖族先锋部队的残忍手段,杀人伤人之举,证据确凿。”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树林外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座妖氛弥漫的镇子。
“无论圣庭内部如何,无论妖族此举背后藏着怎样曲折的缘由,入侵就是入侵,掳掠就是掳掠,杀害我同胞就是事实。站在我们的立场,站在这些被夺去家园、失去亲性命的凡人立场,行该行之事,护该护之人,便是此刻最直接、最无需犹豫的道理。”
她的语气并不激昂,反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但那份坚定却不容置疑。
“我等修士,求的是长生超脱,但既入红尘,身处此局,便需有所为,有所不为。此刻,妖族是入侵者,是加害方,这便是最大的‘是’与‘非’。至于圣庭……功过可另论,但在此事上,目标暂且一致,便可借力。其他的,待事了之后,再论不迟。”
凌星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泉滴落玉石,驱散了灵儿心中因妖族反常举动而产生的一丝迷茫和困惑。
是啊,无论对方有什么阴谋诡计,有多么不符合预期的行为,都改变不了他们发动战争、造成死伤和苦难的本质。
灵儿看着凌星,只见她说完这番话后,又重新闭上了眼睛,似乎将刚才那片刻的锋芒与论断都收敛了起来,变回那个在吊床上静静休憩、带着一身疲倦的少女。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这片位于敌营边缘的孤寂树林中。
“欸其实我觉得刚才那些话多少有点做作了……”
凌星突然开口,灵儿整个情绪都乱了。
“总觉得……有时候太顾及氛围也不好……”
凌星吐槽了一下。
“总之呢,我看寒影峰的各位心里可能都还有点迷茫,但是我想说的是有时候不要想那么多,抓住问题的本质对吧。”
灵儿这才想起来,自己这个星儿姐说心里话的时候从来不会文绉绉地说一些场面话。
自己已经多久没听过这样直接的话了?
虽然说好像气氛整段垮掉了,但好像这样更好?
“师姐你……是这么想的?”
灵儿其实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就只能随便说点什么来接话。
“啊,对啊,不然嘞?有时候什么都考虑得面面俱到很累的嘛,再说现在是有人做决策,那责任也是那些人承担,我们只需要承担小的风险就行了。当然,像什么出生入死的风险这次是肯定没有的,我优化了传送符的激活,现在能在合体以下近身时都可以逃掉。”
凌星有点半躺着,然后微微侧身说道。
“啊……这才是师姐的风格嘛!”
灵儿忍不住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