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莫大于心死。
天大地大,竟无处可去。
赵子期步履蹒跚地走在荣昌城的街巷里,昼夜轮转,不眠不休。
曾经的嚣张跋扈,桀骜不驯,都随着书房中的真相水落石出,碎得一干二净。
秋雨连绵三日,街道上积水成洼。
踩过一个个水坑,溅起的泥水打湿了原本华贵的袍衫,如今早已污秽不堪。
雨水浸透了衣裳,紧贴在瘦削的身躯上,勾勒出骨头的轮廓。
脸上沟壑纵横,左眼空洞,双耳处只留下两个丑陋的肉窟。这
副模样走在人群中,如鬼魅般触目惊心。
\"快看,那不是赵家公子吗?\"
\"嘘,小声点,被听到了怎么办?\"
\"天哪,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前些日子还威风得很呢。\"
\"听说是遭了报应,做恶太多。\"
路人纷纷侧目,先是震惊,继而便是压低了声音的窃窃私语。
有胆大的孩童指着他叫嚷,被家长急忙拉走,生怕沾染晦气。
更有甚者,直接掩面而逃,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招来厄运。
那些话语像无形的针,扎进他早已麻木的皮肉里。
赵子期充耳不闻,只是机械地向前走着。
雨水顺着他残破的面容滴落,混合着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的液体,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密的水花。
街角卖包子的王大嫂看到他经过,手中的勺子差点掉进锅里。
她惊恐地后退几步,嘴唇哆嗦着念起了观音菩萨的圣号。
\"这是遭了什么报应啊...\"
她的声音颤抖着,引得周围几个摊贩都围了过来。
\"听说前些日子出了大事,隋家的武馆都被查封了。\"
\"还有江家那对老夫妻,死得可惨了,听说是被活活...\"
\"都说是这位公子惹出来的祸事,现在这样也算是现世报了。\"
\"嘘,别说了,万一被听到...\"
议论声此起彼伏,那些曾经对他恭敬有加的商贩,如今都用一种看瘟疫的眼神望着他。
赵子期脚步一顿,那张残破的脸微微抽搐。
原来在他们心中,自己早已是十恶不赦的恶人。
可笑的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哪些罪名是真,哪些又是假。
冷风穿街过巷,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垃圾。
秋意萧瑟,让这座原本繁华的城池都染上了几分凄凉。
雨后的街道散发着腐烂的气味,就像他此刻的心境。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者路过,看到赵子期后吓得险些跌倒。
\"妖怪!妖怪啊!\"
老人颤巍巍地指着他,引来更多人的围观。
渐渐地,身后跟着一群指指点点的路人,保持着安全距离,就像看稀奇一样跟着他。
这种被当作异类围观的感觉,比任何酷刑都要残忍。
或许是两天,也可能是三天。
时间在痛苦中变得模糊不清,赵子期浑浑噩噩,不知不觉走到了野狐河畔。
河水浊黄,倒映着灰暗的天空,波光粼粼中透着死气沉沉。
抬头便看到了那座矗立在山间的陆水寺。
一切恩怨纠葛的起点。
山路崎岖,雨后更加泥泞难行。
赵子期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身体孱弱,几次险些跌倒在湿滑的石阶上。
路上遇到几个下山的香客,见到他这副模样,无不惊声尖叫,匆忙避开。
\"阿弥陀佛,这是什么妖魔鬼怪?\"
一个老妪惊恐地念着佛号,紧紧抱着手中的香袋,生怕他会扑上来。
\"莫不是山里的恶鬼下山了?\"
\"快走快走,别看他,会被缠上的!\"
几个年轻的香客匆忙下山,回头时满脸惊恐。
山间雾气缭绕,松涛阵阵。
秋风扫过,枯叶纷飞,更添几分萧瑟。
山寺依旧香火鼎盛,往来香客络绎不绝。
只是自法会之后,耀台主持便关闭了大雄宝殿,对外宣称闭关参禅,不愿被打扰。
百姓信佛,对这位承接荣昌城一甲子因果的高僧更为敬重,无人敢去叨扰。
赵子期走过石桥,踏上山门前的千级长阶。
汗水混合着雨水,让他的衣衫更加狼狈。
穿过一座座供奉殿阁,香烟缭绕中,那些慈眉善目的佛像仿佛都在俯视着他,无声地审判着他的罪孽。
殿内有几个香客正在虔诚祈祷,看到他进来后纷纷露出惊恐的神色。
\"怎么有这样的人进来?\"
\"会不会亵渎了佛祖?\"
他们匆忙收拾供品,快步离开,仿佛他的存在玷污了这片净土。
路过那座九层佛塔时,赵子期忽然停下脚步。
塔身斑驳,岁月留痕。
秋风呼啸,吹得塔檐下的风铃叮当作响,声音空灵而悠远,在这寂静的山间格外清晰。
青年仰头望着塔顶,先是低笑,笑声在空旷的山间回荡,显得格外诡异。
而后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竟指着佛塔破口大骂,词句污秽不堪。
\"什么狗屁佛祖!什么狗屁因果!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
他的声音撕破了山间的宁静,惊得林中鸟雀四散飞起。
路过的香客们惊恐地看着这个疯癫的青年,有胆小的妇人已经躲到了丈夫身后。
\"这人怕是中了邪了。\"
\"快走快走,别惹祸上身。\"
\"怎么能在佛门净地说这样的话?\"
众人纷纷绕道而行,生怕沾染上什么不祥之物。
有些香客甚至开始念诵佛号,希望能化解这份戾气。
骂累了,赵子期又瘫坐在地,望着那高耸的佛塔,笑得眼泪鼻涕横流。
疯癫之状,让过往香客避之不及。
山风更紧了,吹得他单薄的身躯瑟瑟发抖。
世间万物都有衰败的时候,再辉煌的人生也终将归于尘土。
最终,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推开了那扇紧闭的大雄宝殿的朱漆大门。
\"吱呀——\"
门轴发出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殿内回荡。
殿内幽暗,只有一盏青灯微光闪烁。
烛火摇曳,将殿内的一切都投下晃动的影子,更添几分神秘与庄严。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味道,沉重而肃穆。
现在佛高坐莲台,金身巍峨,面容慈悲而威严。
四壁菩萨罗汉金身肃立,千手观音慈眉善目,护法天王怒目圆瞪。
整座大殿威严陡增,一股无形的压力尽数压向这不速之客。
檀香缭绕,在这封闭的空间里更显浓郁,让人不自觉地屏息凝神。
木鱼声戛然而止。
蒲团上,耀台背对门口,僧袍朴素,头颅低垂,宛若菩萨低眉。他的身影在青灯下显得格外安详,与外界的纷扰形成鲜明对比。
\"施主此来,所为何事?\"
声音平缓如水,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
赵子期没有回答。他只是直勾勾地望着神坛上的佛陀金身,那双本该慈悲的佛眼仿佛在无声地凝视着他。
他脚步踉跄,一步步走上前去。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青石地面冰冷刺骨,透过薄底的靴子传来阵阵寒意。
\"扑通\"一声。
赵子期直挺挺跪倒在蒲团上,将那张残破的脸深深埋进冰冷的地面。
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低声呜咽,这声音在庄严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凄惨。
所有的痛苦、绝望、愤怒,都化作这声嘶哑的哭泣。
对此,耀台只是长叹一声,没有再言语。
这声叹息仿佛包含了无尽的悲悯,又像是对世间苦难的无奈。
殿外秋风呼啸,卷起满山枯叶。
殿内青灯一盏,照亮了佛陀的慈容,也照亮了一个破碎灵魂的痛苦。
世间苦难临头,人们大可以去求漫天神佛。
可若是神佛自身亦难保,大难临头,又能去求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