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神祠内,香火鼎盛。
青石地面斑驳湿润,檀香袅袅升腾,在昏暗的神龛前形成一缕缕轻烟。
洞明踏入时,脚步轻缓。
樊之余不得不现身相见,红衣翩然,却掩不住眉宇间的紧张。
\"樊妹子这水神的位置就是好啊。\"
洞明环视着辉煌的神祠,语调轻松得过分,\"平时什么都不用做,什么也不用管,只要按部就班,金身品级就能水涨船高。多舒坦的差事。\"
樊之余垂首而立,红衣在烛火中摇曳。
她能察觉到对方言语中暗藏的锋芒,不敢应声。
每当洞明开口,那种来自血脉深处的战栗就会不由自主地涌起。
\"哪像我这个辖官呐!\"
洞明继续说着,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抱怨,\"名义上掌管荣昌城山水气运,还有文武两运的流转,此外还得洞察民心,以免出现一发不可收拾的洪水滔天。\"
洞明在神龛前驻足,伸手轻抚着供桌上的香炉。动作很轻,却让整个祠堂的气氛骤然凝重。
\"自上任以来,每天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尽职尽责,生怕某件事情做错了或是做差了,惹来咱们那位山君大人的不快。\"
洞明的语气越发委屈,脸上的表情也配合着做出苦兮兮的模样,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心累,太他娘的累了。\"
樊之余依旧不敢接茬儿。
女子鬼物出身,生前便是深闺弱女,死后虽得神职,骨子里的怯懦却未曾改变。对于山君柳相,城隍爷于邵,陆水寺耀台大师,柴火观姚观主,樊之余都存着一份天然的敬畏。
可眼前这喜怒无常的洞明,带给樊之余的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恐惧。
这恐惧无来处,无源头,发乎本能,仿佛天敌相遇时的本能颤栗。
在洞明面前,樊之余就像一只披着红衣的鹌鹑,连大气都不敢喘。
身为天魔的洞明,天生就对鬼魅之类有着绝对的压制。
这种压制不仅仅是修为上的差距,更是生命层次上的天然克制。
洞明察觉到樊之余的紧张,嘴角的弧度愈发明显。
转眼间,洞明又换了副笑嘻嘻的模样,\"樊妹子胆子就要比我大上不知道多少倍了。啧啧啧,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嗯,有胆识,更有气魄,很厉害的。\"
樊之余一双好看的眼眸微微垂下,睫毛轻颤,假装没听见。
一个外来的修道种子,一个本地大渊遗民,本身就是那位古佛的传承选择。柳相闭关之前,曾与那位古佛的现在身达成约定,任何人,任何神,都不得干预二人自身的命理流转。
这一点,樊之余自然清楚。
天命,天命,今生命,来生运。不参与,不干预,江水东流,作壁上观。
可当看到那个绝望的少年跪在神像前,用头颅撞击石阶直至血流如注时,樊之余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生而为人的经历,让樊之余无法对人间的苦难视而不见。
洞明静静观察着樊之余的神情变化。
下一刻,毫无征兆。
一枚由天地灵气凝聚而成的水字印当空落下,蕴含着恐怖的威压,死死将樊之余倾轧至匍匐在地。
樊之余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神力完全被压制,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
洞明缓步上前,脚步声在空旷的祠堂内回荡,每一步都踩在樊之余的心头。
一只脚踩在女子姣好的脸蛋儿之上。
洞明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眸中却已满是阴狠。
\"在老子手底下,还轮不到你自作主张。\"
\"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的一次出手,害得老子大晚上又是挨天雷,又是挨狮子印?三百年!三百年道行就这么没了,还差点从千辛万苦爬上去的天门境跌落回涅盘境。\"
洞明的语气越来越冷,眸中的狠厉也愈发明显。
\"樊之余啊樊之余,怪不得你生前惨死,生后孤鬼的。老子出门脑子被狗啃干净了,也比你聪明!\"
每说一句,洞明脚下的力道便加重一分。
女子水神整张面庞如同精美的瓷器,被强行踩出一条条金色丝线般的蛛网裂痕。
金身即将崩碎,下场便是魂飞魄散。
疼痛如潮水般涌来,樊之余怕得要死,也清楚自己即将死去。
可即便如此,樊之余依旧死死盯着这个所谓的上官,任由金身崩溃,始终没有半句求饶。
红唇紧抿,眸中满是倔强。
这般姿态,仿佛在诉说一个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你们这些做神仙的高高在上,放任人间祸乱四起,善恶不分。没关系,我这个生而为人的水神,受香火供奉,就要为这一城所代表的苦命人,给予一份希望。哪怕.......最后的下场是就此魂飞魄散。
洞明看清了女子眼中的言语,脸上的狠厉之色渐渐收敛。
没有嘲讽,没有讥笑,洞明慢慢收敛起玩世不恭的面具,换上一副难得的认真模样。
\"世间法,万事缘,又岂是我们能够一言两语能够定夺的?\"
洞明收回脚,也收起术法。
樊之余重获自由,却依然趴在地上。
\"樊之余,神仙不是这么好当的。\"
洞明蹲下身,与樊之余平视,\"你怎么能够确定,你之所行就一定是好的?一定是对的呢?\"
樊之余抬起头,金身上的裂痕还在,显得格外凄惨。
\"咱们这儿,别的不说,神只不少,仙人更多。\"
洞明伸手,轻抚着樊之余脸上的裂痕,动作温柔得仿佛情人间的抚慰,\"真以为他们就是睁眼瞎?唯独你看到世间苦难处?\"
\"别的不说,一个与人为善的柴火观观主姚青,一个斩妖除魔的剑仙荆黎,他们为何选择视而不见呢?\"
洞明的声音很轻,却字字珠玑。
樊之余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是啊,为什么那些更有能力,更加倾向于人间百姓的仙人都选择袖手旁观?为什么只有自己要去管这些事?
洞明看出了樊之余的迷茫,嘴角重新浮起那种意味深长的笑容。
\"世界上最不可揣度的有三样东西,一为人心,二为光阴,这第三……便是命运!\"
洞明站起身,负手而立,声音在空旷的神祠内回荡。
\"就算是作为古仙存在的那位佛门圣人,就算是咱们头顶上那位道法无边的山君,也只能任其自由。当千丝万缕汇聚一线,无论我们扯动其中任何一条,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转身走向祠堂门口,步伐依然轻缓。
\"言语至此,我已尽力。剩下的,就得看你的冒失,会不会造成最坏的结果了。\"
话音落下,洞明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