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头是个好人。
这是荣昌城南半条街的共识。
六十年的光阴,大半辈子都在赵家度过,从一个毛头小子熬成了满头银发的管事。
攒下的钱足够在城南买一座体面的宅院,却没有搬进去。
依旧住在青石巷那座祖传的老屋里,院子不大,一口井,一架葡萄藤,几间青砖瓦房,打理得干干净净。
无儿无女的老人,平日里最喜欢拄着拐杖在巷子里溜达。
跟谁都能聊上几句家长里短,哪个孩子磕了碰了,总会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摸出几颗糖来。
邻里间谁家揭不开锅,或是孩子读书缺了束修,找上门去,从不空手而归。
江旻的爷爷总说,老周是这浑浊世道里,少有的明白人。
可江旻再也不会这么想了。
月上中天,夜凉如水。
葡萄叶在微风中轻颤,投下斑驳的影子。
江旻小心翼翼地踏入那座亮着微光的小院。靴子刻意避开那些容易发出声响的石块,尽量无声地接近。
院里石桌上,摆着一碟炒花生,一盘茴香豆,还有几样下酒小菜。老人正独自小酌,听到脚步声,缓缓抬起头来。
\"小旻。\"
老周头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意外,\"进来坐吧。\"
江旻站在阴影中,打量着这个曾经最亲近的长辈。
老人脸上波澜不惊,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就像平常招待客人一样自然。
\"周爷爷不意外?\"江旻缓步走向石桌,声音里透着试探。
\"老了,什么事都见过,没什么好意外的。\"
老周头举起酒杯,轻抿一口,\"坐下喝两杯?\"
江旻将手中两个用油布包裹严实的物件放在石桌上,在老人对面坐下。\"今夜想找您聊聊天。\"
左手边的油布解开,露出一壶成色上好的竹叶青。
琥珀色的酒液在月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老周头瞥了一眼酒壶,点点头。\"好酒。\"
语气淡然,仿佛面前坐的不是被全城通缉的逃犯,而是来串门的邻家孩子。
江旻为老人斟满酒,也为自己倒了一杯。\"您不问我为什么来?\"
\"想来就来,有什么好问的。\"
老周头举杯与江旻轻碰,\"再说,你这孩子从小就有主意,做什么都有原因。\"
两人各自饮下杯中酒。
江旻仔细观察着老人的神色,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六十年的人生阅历,什么风浪没见过?就算天塌了,估计也不会让这张脸有太大变化。
\"还记得您小时候总爱跟着爷爷下棋?\"
老周头重新斟酒,语调平稳,\"那时候您才这么高,总在旁边看热闹。\"
\"记得。您总是让着爷爷。\"
江旻端起酒杯,\"明明能赢,却故意走错棋。\"
老周头淡淡一笑,\"你爷爷棋瘾重,输了要闹脾气。让着点,大家都舒坦。\"
江旻盯着杯中的酒液,\"您对爷爷很好。对我也很好。\"
老周头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喝着酒。
\"你爷爷手艺好。\"
\"汤清味鲜,在荣昌城独一份。\"
江旻的声音渐渐变得沙哑,\"那些日子真好,大家都还活着,都还好好的。\"
老周头停下举杯的动作,终于正视着江旻。\"过去的事,总是显得美好。\"
江旻苦笑,\"是啊,过去多美好。可现在……\"
话没说完,江旻忽然红了眼。伸出右手,将另一件用油布严严实实包裹的物事推到桌子中央。
\"周爷爷,我还给您带了个东西。\"
江旻一层层掀开油布,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滚落在石桌上。王索那张扭曲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眼珠突出,嘴巴大张,死前的恐惧凝固在脸上。
\"王索啊.......\"
老人轻描淡写地说道,\"看起来死得不太痛快。\"
江旻紧盯着老人的脸,\"您不害怕?\"
老周头重新端起酒杯,\"老了,胆子也大了。死人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江旻忽然笑了,笑得很凄凉。\"周爷爷,您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周爷爷,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
\"为什么要助纣为虐?为什么要把雪儿姐姐弃尸荒野?为什么……要瞒着我?\"
王索的嘴不算硬,不过才三十几刀,便将所有知道的,见到的全盘托出。
老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长长出了口气。
\"雪儿那丫头,确实生得好看。\"
\"好看到连老爷那样自诩读书人风骨的人,都起了歹念。\"
江旻的手开始颤抖。
\"那天在书房,丫头性子烈,宁死不从,把老爷给激怒了。\"老
\"老爷随手抓起桌上的瓷枕,就那么砸了下去……\"
江旻猛地站起身,眼中满是血丝,\"住口!您说的是谁?不是赵子期?\"
老周头依旧坐得稳稳当当,\"当然不是子期少爷,子期少爷那时候根本不在府里。\"
江旻呆愣当场。
脑海中闪过隋诚隋实临死前的悲愤,闪过爷爷奶奶冰冷的尸体,闪过自己跪在神像前献祭一切的决绝。
这一切,算什么?
江旻低着头,肩膀剧烈耸动。先是低低的笑,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化作压抑不住的呜咽。
一场天大的笑话。
所有人的牺牲,所有人的痛苦,都成了一出荒诞的戏剧。
老周头没有理会江旻的崩溃,依旧自顾自地说着,声音平淡得可怕。
\"作为赵家几十年的老管事,为主子排忧解难,是本分。\"
\"不过,你们啊,包括隋家那几个小子,甚至连老太君和子期少爷,老爷在内的所有人,都弄错了一件事。\"
老人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直视着江旻,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异样的神色。\"余雪儿不是王索杀的,也不是子期少爷杀的,更不是老爷杀的。\"
\"是.......我杀的!\"
这几个字轻飘飘地说出来,却像一道惊雷,在江旻脑中轰然炸开。
江旻猛地抬头,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曾看着自己长大的老人。
那张慈祥的脸在月光下显得陌生可怖,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过。
脑袋里一片空白。
\"我用板车推着她出府的时候,那丫头其实还剩一口气。\"
\"半路上,她醒了过来。看到是我,还以为有救了,抓着我的袖子,哭着说……周爷爷,救救我,我不想死……\"
江旻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那丫头眼睛很大,很亮,就像夜空中的星星。\"
老周头叹息一声,\"可惜啊,有些事情,要么不做,一旦做了,就不能有后顾之忧。\"
\"所以,我没有理会她的哀求。找了块布巾,亲手捂死了她,然后才把她推到芦苇荡里。\"
江旻摇着头,声音颤抖得厉害,\"您不是这样的人……您是好人……大家都说您是好人……\"
\"好人?\"
老周头笑了,那笑声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刺耳,\"小江旻啊,好人坏人,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
\"我对你好,对你爷爷好,对街坊邻居好,所以我是好人。可我为了赵家的利益杀了余雪儿,在你心里,我又成了坏人。\"
\"世上哪有什么绝对的好坏?只有选择。\"
江旻跌坐回椅子上,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力气。
\"小江旻,这些事情,你本来不该知道。\"
老周头的声音重新变得温和,就像平时教导孩子一样,\"我也提醒过你爷爷,让他带着你们离开荣昌城,可那老头子犟得很,非说根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那我也就没法子了……\"
老人说着,重新给自己倒了杯酒。手很稳,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其实,当初处理完余雪儿的事,我就猜到迟早会有今天。\"
老周头举起酒杯,对着月亮,\"六十年了,做过的好事坏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该还的债,总是要还的。\"
\"所以您不怕死?\"
老周头微笑回答:\"这把年纪了,活够了。再说,我本来就是个将死之人,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
江旻死死盯着老人的脸。
\"您……您从来没有愧疚过吗?\"
老周头想了想,\"愧疚吗?应该有过。特别是看到你那么伤心的时候,我确实有些于心不忍。\"
\"可是小江旻,这世上的事,从来不是非黑即白。我杀了余雪儿,保全了赵家的名声。我用赵家给的钱接济邻里,让多少人家过上了好日子?\"
\"一个人的命,换来更多人的生计,这笔账,怎么算?\"
江旻无法回答。
这个世界从来不是非黑即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苦衷。
可是,那个死去的少女,那个天真烂漫的雪儿姐姐,她的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老周头将空酒杯轻放在桌上,\"恨我,杀了我,然后忘掉这一切,好好活下去。\"
\"不要再为了一个死人,搭上自己的命。不值得。\"
老人说完,闭上了眼睛,端坐在石凳上,静静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月光洒在老人身上,那张饱经沧桑的脸显得异常平静,仿佛已经彻底放下了一切。
江旻呆呆地站起身,脸上的泪痕早已干涸,表情却已是一片死寂。
内心深处,最后一点对这个世界的眷恋和温情,彻底熄灭了。
下一刻,一抹雪白的刀光划破夜空。
老人整颗头颅被瞬间切下,滚落在地,鲜血溅了江旻一身。
隋信从黑暗中持刀而出,面无表情地拎起那颗头颅,看也不看地上的尸身。
\"真够啰嗦的……\"
江旻转向隋信,眼中再无半点人性的光芒。
\"接下来……咱们得杀很多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