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这天夜里。
赵子期拖着残破的身躯在空旷的府邸中游荡,每一步都牵扯着尚未愈合的伤口。
府里安静得可怕。
下人们远远瞧见这副鬼样子,便如见瘟神,一个个低着头贴墙根溜走。偌大的赵府,仿佛只剩下这具行尸走肉在孤独地徘徊。
廊下的宫灯摇曳着昏黄的光,将赵子期的影子拉得老长。
\"父亲在哪?\"
赵子期拦住一个路过的小厮。
\"老爷……老爷还没回府。\"
小厮战战兢兢,连话都说不利索,生怕多说一个字就会招来祸端。
没回府?
这个时辰,赵邳能去哪里?县衙?还是那些见不得人的地方?
赵子期松开小厮,独自走向父亲的书房。
书房的门虚掩着,一股熟悉的檀香混合着墨香从门缝里飘出。
推门而入,房间里的一切都整齐有序,雅致清幽。
一排排线装古籍整齐摆放,砚台笔架纤尘不染。
墙上挂着几幅字画,都是些文人墨客的风雅之作。桌案上摆着一盏青花瓷茶盏,里面的茶水还有余温。
看来父亲刚离开不久。
多可笑。
一个满身铜臭的商人,偏要装出这副清高模样。
烦躁和愤怒在胸中翻滚,赵子期走到书架前,枯瘦的手指划过那些装腔作势的书脊。
《四书集注》、《诗经》、《史记》……这些书,父亲真的看过吗?还是只为了在外人面前撑个读书人的门面?
想起那些在外人面前对父亲恭维的话语。
\"赵老爷真是饱读诗书\"、\"不愧是举人出身\"、\"腹有诗书气自华\"……
全都是假的!
愤怒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赵子期一把将整排古籍扫落在地。
噼里啪啦的声响打破了房间的沉寂,书页飞舞,墨香四散。
书架后面,露出了一个暗格。
赵子期愣住了。
暗格的门并不大,做工精巧,门缝几乎看不出来。
若不是书籍散落,根本发现不了。
门上还有精致的雕花,看起来存在已久,显然不是临时之作。
好奇心战胜了愤怒。
伸手摸索着暗格周围,手指触及到一个微微凸起的机关。
轻轻一按,暗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不大的空间。
里面不是金银,不是地契,而是几个精致的木盒。
每个盒子都用上好的紫檀木制成,表面雕刻着花鸟图案,做工精美。
赵子期小心翼翼地取出第一个盒子。
盒子很轻,打开后,里面铺着丝绸,上面放着女人的首饰。
一支镂空的金钗,几枚珍珠耳坠,一只翡翠手镯。
样式都很精美,但明显不是同一套。
第二个盒子里还是首饰,但款式完全不同。
有银质的步摇,玉石的发簪,还有几枚戒指。
第三个、第四个……
这些都是什么?父亲为什么要收藏这些女人的首饰?而且看样式和新旧程度,显然来自不同的女人,不同的年岁。
心中那个可怕的猜测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
最后一个盒子打开时,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叮叮当当地掉在地上。
一枚小巧的银质耳环滚到脚边。
耳环的样式很别致——一只展翅的银蝶,翅膀上还镶嵌着几颗小小的碎钻,在烛光下闪闪发光。虽然不算名贵,但工艺精巧,显然是用心挑选的。
赵子期俯身,颤抖着捡起那枚耳环。
脑海中浮现出陆水法会那天的画面。
人群熙攘,香火鼎盛,那个穿着淡青色衣裳的少女正虔诚地跪在佛前。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侧脸上,耳畔那只小小的银蝶仿佛要振翅飞舞。
当时还觉得这女子生得清秀,在一众俗粉中颇为出挑。
一对蝶形耳环更是为她增添了几分灵动之气。
余雪儿。
那个总在馄饨摊边对江旻笑的姑娘。被隋家兄弟爱慕的少女。最终惨死的无辜女子。
为什么这东西会在父亲的密室里?
等等......
那天余家人来府里求情,自己不在府中,正在城外的别院养伤。那么接待的人是……
手中的耳环仿佛烧红的铁块,烫得人魂飞魄散。
\"哈……\"
一声轻笑从喉咙里挤出来。
\"哈哈……\"
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
\"哈哈哈哈……\"
赵子期笑弯了腰,笑出了泪花。
躲在暗处的丫鬟们探出头来,看着小主子这般模样,不知道如何是好。
有的想要上前安慰,却又被那诡异的笑声吓得不敢动弹。
有的想要去通知老太君,却又怕惊扰了这位祖宗。
笑声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听起来比哭声还要凄凉。
笑着笑着,声音变了调。
眼泪顺着那张毁得面目全非的脸滑落,混合着笑声和哭声,分不清是悲是喜。
\"呜……呜呜……\"
大哭起来。
死去的人,活着的人,原来都是为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罪名。
而真正的罪人,却在暗处冷眼旁观这一切。
赵子期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该委屈,还是该愤怒,还是该绝望。
委屈吗?确实委屈。明明没有杀人,却承受了杀人犯的一切后果。
愤怒吗?也确实愤怒。被最亲近的人欺骗,被当成挡箭牌使用。
绝望吗?更是绝望。
就算知道了真相又如何?还能改变什么吗?
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荒谬感。
儿子替老子顶罪,好像不对,好像也没错.......
\"公子。\"
老周头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声音很轻很平静,就像平时叫用饭时一样自然。
赵子期停止了哭笑,抬起头看向这个在府中待了大半辈子的老人。
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惊讶,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见惯了世事的平静。
赵子期的声音也很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控诉,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你都知道,对不对?\"
\"知道。\"
老周头没有否认。
走进房间,看了一眼地上散落的首饰,那些珠光宝气在烛光下闪闪发光。长长地叹了口气。
赵子期哭着笑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老周头弯腰,开始收拾地上的首饰,动作很轻很小心,\"很早。从第一个开始。\"
\"为什么不告诉我?\"
将一支金钗放回盒子里,老周头转过身,与赵子期对视道:\" 告诉了又如何?公子能改变什么吗?\"
又是一声叹息,深深的,无奈的。
赵子期沉默了。
确实,能改变什么呢?
就算早知道真相,又能怎么样?阻止父亲?凭什么阻止?还是去官府告发?告发自己的亲生父亲?
赵子期的声音有些哽咽,\"那些人……那些死去的人……\"
老周头将最后一件首饰放回原处,\"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
\"可是……\"
\"没有可是。\"
老周头眼中满是无奈,\"公子,老奴在这府里待了三十年,什么都见过了。有些事情,知道了反而是负担。不知道,至少还能心安理得地活着。\"
赵子期苦笑,\"心安理得?我这副样子,还能心安理得?\"
老周头的声音有些哽咽,\"至少还活着。老奴看着公子长大,不忍心看着公子……\"
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
就在这时,府门外传来脚步声。
一身素雅绸衫,面带疲惫,却依旧保持着那份儒雅风度。
走进院子,看到书房里透出的灯光,径直走了过来。
看到房间里的情景,散落的书籍,打开的暗格,收拾整齐的首饰盒,还有那个捏着蝶形耳环的儿子。
赵邳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只是淡淡看了一眼,仿佛看到的不过是日常琐事。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赵子期缓缓站起身,将那枚耳环摊开在掌心。银质的蝴蝶在烛光下闪着微弱的光,那么小,那么轻,却承载着一条鲜活生命的重量。
\"是你。\"
没有质疑,没有愤怒,只是在陈述一个已经确认的事实。
赵邳垂下眼帘,看了一眼儿子掌心的耳环,然后抬起头,凝视着那张被毁得面目全非的脸。
神情里没有惊讶,没有愧疚,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亲生骨肉,而是一个不相干的,甚至有些碍眼的东西。
\"知道了又如何?\"
赵邳开口,声音平淡道:\"你想怎么样?去官府告发我?还是亲手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