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时间能改变一个人,那战场就是最锋利的雕刻刀。它不像岁月那般温吞磨圆棱角,而是用烈焰、钢铁和嘶吼,在瞬间凿出沟壑,把柔软的碾成粉末,把脆弱的淬成钢铁。
再次见到那张脸,孟烦了愣住了。
几年不见,小书虫那张总是带着笑容,一说话就露出两个酒窝的脸,如今像一块被粗暴开凿过的山岩。
原本那顶学生头如今已变成利落的短发,那道从眉骨斜劈到下颌的伤疤,在篝火的跳动下泛着暗红的光……不是新伤,却比周围皮肤更敏感地捕捉着每一次光影变幻,像永不愈合的神经末梢。
小书虫本名李闳,那一年来滇西时他,才20出头,和烦啦差不太多的年纪,一个天真善良,充满理想主义的北平学生,被红色革命感染,想要寻求真理。
同龙文章一样,看到这个稚气未脱的学生,廖铭禹心知这里不属于他,以当时的背景论调,留下来迟早会被上头国党的人处理掉,所以那个时候廖铭禹并没有收留他,而是让他去江对面寻找属于他的真理。
“烦啦哥。”他开口,声音不再是清亮的少年音,而是沙砾在铁皮上摩擦的质感。
“嚯,您介派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呐。”孟烦了很意外,这小子居然还记得他的名字。他也露出笑容,下意识迎上去准备与对方握手。
小书虫明显迟疑了片刻,但还是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而那只接过来的手……曾经手握笔杆,立志宣誓的手……现在只剩下三根完整的手指。
拇指和食指出奇地稳,却布满了焦黑的、永远洗不净的火药灼痕。
“这……”孟烦了说不出的震惊,这才意识到,小书虫这几年经历的或许比自己还要凶恶。
“前年腊月二十三,在芒市。”
小书虫用那三根手指捏紧成拳,自嘲的笑了笑:“鬼子撤退时在猪笼乡大肆烧杀抢夺,游击队队长带着我们去掩护百姓进山,那场战斗打得很惨烈…”
他说话时,右边脸颊的肌肉几乎不动,仿佛伤疤不只是皮肤上的沟壑,更是一道封印,把某些表情永远锁在了另一边。
孟烦了张张嘴,想出声安慰,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活着就好。”最终也只挤出这四个字。在这残酷现实面前,所有语言都显得轻
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爽朗微笑的学生,背后硕大的包袱里装满了各类书籍,眼神里充斥着自己曾拥有但失去了的希望,那份稚嫩的天真,
“队伍伤亡如何?”孟烦了心中暗叹一声,只好将话题引向别处。
“还有七百五十六个战斗力,伤员一百九十二人。”小书虫苦涩的笑了笑,将自己随身的水壶递给了旁边一名伤兵。
望着空地上那数不清包着纱布的士兵,孟烦了深知伤员怎么可能才不到两百。
或许……他嘴里所说的战斗力,是那些还有行动力,还能拿起枪开火的人。
“哈哈,烦啦哥快坐吧,我这可没有指挥部,只能将就将就了。”
小书虫拉过来一个结实的弹药箱,拍了拍上头的灰,自己则一屁股坐在沙袋上。
孟烦了倒也不在意,从怀里掏出香烟,两人就这么坐在地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交谈中孟烦了得知,自从莲花乡那次行动过后,小书虫所在的游击队就遭到了松山上小鬼子的围剿,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转撤到高黎贡山地区躲藏起来,在那里也经历了几次战斗,太多战友倒在了敌人的子弹之下。
紧接着国军反攻缅北,日本人节节败退,游击队才获得了些许喘息机会。
在那位据说从陕西来的指导员的带领下,游击队慢慢发展壮大,越来越多的穷人百姓加入,他们跟在远征军的后面捡捡漏,攻击日军逃窜的一些小股部队,队伍也是收获颇丰。
在受伤期间,他开始读阅指导员带来的书籍和宣言,内心受到的震撼可想而知,再加上每天待在指导员身边耳濡目染下,他对描述的那个革命世界充满了向往和期待。
可是好景不长,随着远征军深入缅甸作战,滇西的守备部队接连换防,失去了日本人这一共同敌人,他们游击队又成了国军的眼中钉肉中刺。
虞啸卿为了巩固对71军的控制,必须向上头拿出像样的功绩,虽然不能如廖铭禹这般在国外杀敌破虏,但至少自己的防区不能出现任何问题。
于是他下令对防区内的所有零星武装进行清除行动,要求游击队们要么交出武器遣散归乡,要么加入国军成为正规军,否则就按战时管理条例对他们实行逮捕。
有人妥协,也有人硬钢,而小书虫所在的这支游击队自然不会低头。
不久,71军封锁了高黎贡山周边地区所有交通要道,连周围村落也实施了军事管控,断绝游击队下山补给的道路,同时还安排数支部队,以追击溃逃日寇的名义进山清剿。
双方爆发了几次冲突,互有损伤,但虞啸卿的人并没有占到便宜,在那茫茫大山里搜寻清剿化整为零的游击队属实困难,他们只好改变策略,放出消息准备谈判。
“世航大师他们呢?”孟烦了突然问道。那个带着眼镜手持老式火铳,杀一个鬼子就要念一句阿弥陀佛的胖胖老和尚。
“日本人被你们打跑后,大师就离开队伍回到了庙里…”
像是想起了什么,小书虫苦笑道:“他的两只手都被机枪打断了,走之前还开玩笑,以后敲木鱼不方便咯。一起走的还有几个伤残的同志,他们就在高黎贡山下的清净寺里。”
小书虫没有说他们逃出高黎贡山的细节,孟烦了也只是从只言片语中得知那位指导员在途中牺牲了,而那本染血的红色宣言此刻正揣在他的衣襟里。
游击队逃到缅甸后面临的生存压力更大,不仅要与土匪武装对抗,还会受到当地土着的排挤,更要和缅北印支的英国人周旋。
风吹过他俩之间的空隙,带着焦土和血迹的气味,场面突然变得有些沉默。
孟烦了忽然明白,或许敌人……从来就不单指外部。
战场这把雕刻刀雕琢的从来不只是面容。它把一些东西永久地剔除了……比如纯真,比如轻易相信的能力,比如毫无保留的笑容,比如对明天理所当然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