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更人衙门深处,浩气楼顶楼,此地虽不及司天监那座观星楼,通天入云霄,但依旧能够俯瞰小半座京城。
此刻,顶楼窗扉半掩,将外界的喧哗跟光线遮挡住大半,只留几缕斜阳透过窗格,在光洁的青砖地面上投下斑驳光影。
室内檀香袅袅,静得只能够听到棋子落在棋盘上的清脆声响。
魏渊魏青衣跟长公主殿下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方紫檀木棋盘,棋局至中盘,黑白棋子纠缠绞杀,两边状况极尽惨烈。
魏渊执黑,落子沉稳大气,如名帅坐镇中军,举手间写意且从容;怀庆执白,棋风缜密凌厉,步步为营,带着跟长公主殿下年龄不符的老练。
“云鹿书院一事,魏公如何看待?”怀庆殿下捻起一枚白子,并未落下,看似随意地问道。
长公主今日依旧身着宫装雅裙,气质清冷,美眸缓缓从棋盘落在魏公的身上,似在等待魏青衣的回答。
云鹿书院的事情并没有瞒住怀庆,圣人庙的顶楼学宫如今成为圈禁之地,寻常书院学子被禁止登上顶楼。
书院之内,清气冲天,数日未散,如此异象,自然引起了长公主殿下的注意。
魏渊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棋盘之上,全神贯注,声音平淡:“赵守性固执,自困云鹿书院多年,一朝破壁并非不可能。”
魏青衣似乎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怀庆闻言,微微颔首,将手中白子落入到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边角地带,实则却隐隐威胁着中腹黑盘根基。
“您见过陆泽吗?”她话锋一转,忽然将话题引到陆北辰的身上。
魏渊终于抬起头来,眼神里藏着股莫名的光:“臣自然见过他,在十六年前,陆府于京城为他举办的那场满岁宴上。”
此刻,怀庆再无落子的欲望,她今日到这浩气楼来,只是想要问清楚那场莫名的婚约究竟是因何而起。
长公主殿下望着她的半个师傅,眼神变得锋利:“魏公可知,宫中有意跟陆家联姻的那道传闻?这传闻,是真的。”
“因为,是母亲亲口告知给我的。”
长公主的母亲,便是当朝皇后娘娘。
听到这个名字,魏渊那双深邃的清眸终于是产生丝丝波动,但很快便被他以极强的控制力给压了下去。
魏青衣声音变得低沉:“殿下可知,二十年前的那场山海战役,决定最终胜负的,并非是世人皆知的那几场大战。”
怀庆面容微微一顿,凝神静听。
“当年,巫神教勾结北方蛮族,曾秘密派遣一支精锐部队,绕过前线的正面战场,意图去执行‘斩首’行动。”
“其中,由两名三品巫师率领,在部队里的巫神教强者以及蛮族强者,皆是各自军中的扛旗之人。”
“这支尚不足百人的精锐队伍,最终插入到距离我中军大帐外不足百里处。”
魏渊缓缓开口,他的声音虽平淡,但每一个字里仿佛都带着血跟火的气息,使得怀庆握着白子的纤纤玉手不由就收紧。
她熟读过关于山海战役的全部卷宗,知晓这场大战惨烈,却不知这里面还有如此惊心动魄的隐秘之事。
“那时,臣身边的主力部队,都投入到山海战役的正面战场,中军防备力量极其孱弱,最终出现在中军帐外的人...”
“是陆擎天。”
魏渊目露追忆之色,想起那一夜,空气里都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陆擎天是当时第一个反应过来不对劲的人。”
“他选择违背固守侧翼的军令,亲自率领四百玄甲铁骑赶到战场。”
“最终,以陆擎天重伤、其麾下亲卫营铁骑尽数殉国的代价,替我争取到一炷香的时间调动后手,最终扭转战局。”
“战场就是战场,那里是有血有肉有情感有背叛的地方,跟棋盘完全不同。”
怀庆殿下的玉手紧握:“此事...为何不见史书记载?甚至连军报都没有,难道连朝廷里都无人知晓此事?!”
魏渊眼里的那抹追忆散去,语气恢复平淡:“因为当时的陆擎天跟那四百铁骑属于是违令而动,其功难赏。”
“其次,那场战役的过程极尽惨烈,不易宣扬,容易动摇当时的军心。”
“而且更重要的是,当时的陛下想要稳固朝内局势,便选择淡化处理此事。”
怀庆敏锐捕捉到问题所在:“那为何如今宫中却想要赐婚陆家?”
“可能是因为陆擎天撑不下去了。”魏渊遥遥地眺望着北方,似乎能够看到当年那张意气风发、沾惹血污的脸颊。
“去他娘的巫神教!”
“干你姥的北蛮子!”
那一夜的陆擎天格外凄惨,浑身上下找不到好骨头,跟随着的亲卫们,尽数葬身在那一惨烈战场当中。
魏渊的心口,隐隐间有些刺痛。
怀庆殿下当即就沉默下去,素来精明强干的大奉长公主,此刻竟是久违地有些茫然,其眼神极尽复杂。
大逆不道...
原来她才是‘大逆不道’的那个人。
“但...”
“这一婚约对陆家而言并非福祉。”长公主殿下缓缓起身,她生于皇家,看待问题跟事物都不会从表面去看。
在婚约背后,藏着二十年前的隐秘,那在那场隐秘的背后,是否还另有隐情?
怀庆需要亲手去揭开这层层迷雾,她的茫然失措仅持续片刻时间,便又恢复成那个清冷典雅的大奉长公主。
浩气楼内的这一场对弈,无果而终。
魏渊站立在窗口位置,眺望着这座被耀阳笼罩的京城,阳光照在大宦官身上,他却感到有些冷。
怀庆跟她母亲一样聪明,长公主知晓魏渊刚刚说的那些,并非是事情全貌,在一件事情的背后,注定是要牵扯诸多事。
“杨砚。”
“准备一下。”
“我想要见见那个孩子。”
魏渊身后,传来道应答声。
“是。”
“义父。”
......
司天监,地牢。
五先生钟璃便住在这里。
这天晚上的监正,久违没有在观星楼上看星星,而是来到地牢,跟身为厄运之体的五弟子谈论着漫天星宿之解。
“今日宜论北辰。”
监正给出题目。
钟璃的声音悦耳:“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北辰星在星宿轮转图当中,代表着最北之极星。”
“曾有圣以诗赞;仪龠不唯丹穴鸟,称觞半是越裳人;江皋腐草今何幸,亦与恒星拱北辰。”
监正大人微笑颔首:“不错,这段日子的功课并未落下,司天监地牢如今并不适合你,师父替你挑选个更好的去处。”
“等过两日。”
“你便搬过去住。”
钟璃闻言,眼睛骤然亮起,少女躬身见礼,道:“谢师父。”
同一时间。
观星楼的顶楼,有一男人背负双手,迎风而立,在他的身后,是啃着鸡爪、喝着司天监研制最新款饮料的褚采薇。
“千幻师兄,别站那边,今夜是北风向,你那边是风口,容易面瘫。”
难怪监正大人今夜没有夜观天象,两个最闹腾的弟子跑到楼上来,一个在北边挡风,一个在南边啃鸡爪。
这等环境,实在不宜观天。
杨千幻闻言,洒然笑道:“男儿郎身处人世之间,本就应迎风而立。”
“六师妹还只是七品风水师境界,不懂师兄此刻所观之风景,这是正常的。”
褚采薇瞬间被气得不行,少女只恨今夜摆放在面前的美食实在太少,否则她指定是要战个通宵,以思索破境之道。
“师妹。”
“最近师兄想要前往边关历练。”
“你觉得如何?”
褚采薇认真努力的嗦着鸡爪:“想去就去呗,但是现在的边关似乎不太平。”
杨千幻哈哈大笑起来:“师兄本就是要体验边州的风霜,今夜风景如此好,令人不由就想要吟诗一首。”
“师妹且听好...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褚采薇翻着白眼。
“《边州》诗。”
“从云鹿书院那边传出来的。”
“我听过。”
杨千幻叹了口气:“我最近正在寻找这首诗的作者,想要跟此人探讨人生。”
师妹毫不客气的选择揭穿他。
“得了吧。”
“你就是馋人家的诗才,想要人家替你量身打造一首属于你的诗,以后出场的时候,能够自带诗词现身,背负双手。”
“该是多么的令人敬仰敬畏钦佩!”
杨千幻笑道:“知我者五师妹也。”
他很快便脸颊僵硬的离开。
观星楼的风,确实有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