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冰冷,剧痛。凌弃的意识在无边的深渊里载沉载浮,仿佛被困在永无止境的噩梦。左肩和后背的伤口像是被烙铁反复灼烧,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遥远的地方似乎有声音在呼唤,焦急而微弱,像风中残烛,他想抓住,却无力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却温暖的光亮刺破了沉重的黑暗。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灼痛被一股清凉的液体稍稍缓解。他艰难地、几乎是耗尽了全身力气,才掀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视线模糊,渐渐聚焦。
首先闯入眼帘的,是跳动的、橙红色的篝火。火焰不大,却顽强地燃烧在洞穴中央,驱散着寒意和部分黑暗,在粗糙的石壁上投下摇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草药味、水的湿气,还有一丝令人心安的、柴火燃烧特有的气息。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全身立刻传来散架般的剧痛,尤其是左肩和后背,被紧密地包扎着,虽然依旧疼得钻心,但至少不再有温热的液体不断渗出。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用厚厚干草和那张厚实狼皮铺成的简易床铺上,身上还盖着另一件略显粗糙但足够保暖的鹿皮。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火堆旁那个蜷缩着的、单薄的身影上。
叶知秋背对着他,正对着火光,用一个边缘粗糙的石碗,小心翼翼地捣着草药。她的动作很慢,带着明显的虚浮无力,每捣几下,就要停下来微微喘息,瘦削的肩膀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原本乌黑顺滑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着,沾着草屑和灰尘,在火光映照下,侧脸轮廓显得异常苍白脆弱,但那双低垂着凝视草药的眼中,却有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专注。她偶尔会压抑地低咳一两声,每一次咳嗽,那单薄的脊背都会难以抑制地轻轻颤抖一下。
凌弃嘴唇翕动,想发出点声音,喉咙却干涩得如同龟裂的土地,只溢出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气流声。
然而,就是这样微不可闻的动静,却让叶知秋如同受惊的小鹿般猛地转过了头。她的脸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显然也到了强弩之末。但在看清凌弃睁开的双眼的刹那,那双原本写满忧虑和疲惫的眸子,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随即迅速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水雾,仿佛夜空中骤然点亮的星辰,却又被水汽模糊。
“凌弃哥!你……你醒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哭腔,却又强自压抑着,慌忙放下石碗,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踉跄着扑到床边,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立刻探向他的额头,“你觉得怎么样?还烧不烧?伤口……伤口是不是疼得厉害?”她的指尖冰凉,触碰在他滚烫的皮肤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清醒。
一连串急促的问话,泄露了她心底积压的恐惧与后怕。
凌弃看着她苍白憔悴得仿佛一碰即碎的脸庞,感受着她指尖无法抑制的轻颤,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泛起一阵密集而尖锐的酸疼。他艰难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用眼神传递着“我还好”的讯息,尽管他此刻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叫嚣着疼痛。
叶知秋却像是能读懂他每一个细微的伪装,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盖在凌弃身上的兽皮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你吓死我了……”她哽咽着,声音破碎,“流了那么多血……背上的伤……那么深……我、我差点以为……”后面的话,她再也说不下去,只是用袖子胡乱地、用力地擦着不断涌出的眼泪,仿佛想将那些可怕的画面一并擦去。
凌弃想抬起那只还算完好的右手,想替她擦掉眼泪,想告诉她别怕,可他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凝聚不起来,只能深深地望进她含泪的双眼,用目光努力传递着笨拙的安抚。他注意到她挽起袖子的手腕上,添了几道新的擦伤和淤青,不难想象,她是如何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他这个沉重的伤者拖进山洞,生起这堆火,处理好这些狰狞的伤口。
“水……”他终于从干涩刺痛的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字音。
叶知秋立刻像是接到了最重要的命令,慌忙转身,从火堆旁拿起一个用大片坚韧树叶巧妙卷成的简易水杯,里面是清澈的、被她用余温小心煨着的河水。她小心地托起凌弃沉重的头,让他的脖颈枕在自己纤细的手臂上,另一只手稳稳地端着水杯,凑到他唇边,一点点地、耐心地喂他喝水。
清凉的河水滑过如同着火般的喉咙,带来短暂的舒缓。凌弃贪婪地吞咽了几口,干涸的身体仿佛久旱逢甘霖,精神也随之清醒了一分。他一边慢慢喝水,一边用余光扫视着这个熟悉的洞穴。石门被从内部用粗木棍牢牢抵住,洞内被简单收拾过,虽然依旧简陋,但比他们仓皇离开时整齐了许多。火堆旁,水囊、肉干、盐块和那个救命的烈酒皮囊摆放有序,旁边还有一堆她刚刚捣好的、散发着浓郁气味的草药泥。
“我们……回来多久了?”喝了几口水,凌弃的声音虽然依旧沙哑,但总算清晰了一些。
“一天一夜了。”叶知秋低声回答,用一块沾湿的干净布条,动作极其轻柔地擦拭他干裂的嘴唇和脸上已经干涸的血污,“你一直昏睡,烧得滚烫……我、我只能用找到的草药,先帮你止血……怕伤口化脓,清理的时候……”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后怕,“……用了点烈酒……”
凌弃瞬间明白了后背那持续不断的、火烧火燎般的剧痛来源。用烈酒清洗深可见骨的伤口……那简直是酷刑。难怪他在昏迷的深渊中,也仿佛能感受到那种灼魂蚀骨的痛苦。他看着叶知秋强装镇定却难掩恐惧和疲惫的脸,心中那股复杂的情绪再次翻涌——劫后余生的庆幸,无法言喻的感激,还有……一种尖锐的、名为“心疼”的情绪,狠狠地撞击着他看似坚不可摧的心防。
“你怎么样?”他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的面容和手腕的新伤上,声音低沉,“你的烧……退了么?”
“我没事了!真的!”叶知秋几乎是立刻打断他,努力想挤出一个让他安心的笑容,可那笑容虚弱得让人心酸,嘴角刚扬起就无力地垂下,“就是……还有点没力气。你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她喃喃地重复着,仿佛这句话是唯一能支撑她不要倒下的咒语。
凌弃不再追问。他深知叶知秋的倔强和体贴,她定然也是强撑着一口气。他尝试着微微动了一下身体,立刻牵扯到全身的伤口,尤其是后背,剧痛让他控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别乱动!”叶知秋急忙按住他未受伤的右肩,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但眼神里满是焦急,“伤口刚刚止住血,不能乱动,要静养!你饿不饿?我……我熬了点肉糜汤,一直用余火热着。”
剧烈的疼痛让饥饿感变得清晰起来。凌弃点了点头。
叶知秋立刻起身,动作因为虚弱而有些摇晃。她拿起一个木勺,从火堆旁一个冒着微弱热气的石锅里,小心翼翼地舀出小半碗糊状的、散发着淡淡肉香的汤汁。她仔细地吹凉,然后一勺一勺,极有耐心地喂到凌弃嘴边。
温热的肉汤流入胃中,带来一股实实在在的暖流,驱散了部分寒意,也补充了些许元气。凌弃慢慢吞咽着,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冷静地分析着眼前严峻的形势。他们暂时安全了,有了遮风避雨之所、食物、水和初步的药品。但这安全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脆弱不堪。兽人的搜捕网绝不会轻易撤去,他们必须尽快恢复体力。而叶知秋此刻的虚弱,更是让他心头沉重。
“外面……有动静吗?”他喝完最后一口汤,低声问道,声音压得很低。
叶知秋摇了摇头,脸色凝重起来:“我偷偷在门缝里看过几次……白天很安静,但晚上,能听到很远的地方有兽人的号角声,还有……不知道是狼还是别的什么野兽的嚎叫,听不真切。”她顿了顿,声音里透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恐惧,“凌弃哥,我们……还要离开这里吗?”
凌弃的目光投向跳跃的火焰,眼神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但其中却燃着一点永不熄灭的火光。“走,必须走。”他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这里不能久留。但不是现在。”他的目光转回叶知秋脸上,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嘱托,“我们需要时间。你需要养好身体,我需要恢复力气。然后,我们要去一个更安全、更远离这一切的地方。”
他的心中已经有了模糊的轮廓。黑石林的秘密、观测者和沼影会的阴影、那神秘的“钥匙”碎片……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危险的网,而他们已被困其中。被动逃亡终非长久之计,他需要主动去探寻,去获取足够的力量和筹码。那个在黑石林深处惊鸿一瞥的黑色巨物,以及从观测者身上找到的奇异金属碎片,或许就是关键的线索。
但所有这一切的前提,是活着。活着走出眼前的困境。
“先休息。”凌弃对叶知秋说,语气是不容反驳的坚决,“你现在立刻睡觉。我守着。”
叶知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自己不困,想陪着他,但迎上凌弃那双因为重伤和疲惫而布满血丝、却依旧坚定如磐石的眼睛,看到他苍白脸上无法掩饰的极度倦怠,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最终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低声应道:“嗯。”
她默默地将剩下的肉汤喝掉,又给那堆象征着生命与希望的火堆添了几根耐烧的粗柴,让火焰燃烧得更旺一些。然后,她在凌弃身旁的干草堆上蜷缩下来,紧紧挨着他,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丝安全感。几乎是身体接触到干草的瞬间,极度的疲惫便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立刻陷入了沉睡,呼吸变得绵长而微弱,显然她的身体也早已达到了极限。
凌弃强忍着席卷全身的剧痛和排山倒海般的睡意,靠着冰冷的石壁坐直身体,将寒铁短棍紧紧握在手中,竖在身侧。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耳朵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洞外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篝火发出噼啪的轻响,温暖的光晕笼罩着相互依偎的两人。洞内这短暂而珍贵的安宁与温暖,如同暴风雨眼中脆弱的平静,又如同无边暗夜里摇曳的烛火,微弱,却燃烧着不肯熄灭的、名为“守护”的意志。
他看着她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头,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心中那片冰冷的荒原,仿佛也被这微弱的篝火照亮了一角。
活下去。然后,变得更强,揭开迷雾,为她,也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这是凌弃此刻唯一的信念。而身边这个女孩毫无防备的睡颜,是他必须坚守下去、绝不能倒下的、最重要的理由。无声的守护,在寂静的洞穴里,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