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斜月嵌在枝桠间。
两只夜鸟刚栖于枝头就被下方街道旁传来的哭声吓得振翅远离。
“老师……我想父皇母后了。”
深夜街上空无一人,路边酒家早已被林淳打发走,只剩他二人。
皇帝蹲在路边双手捂脸抽抽噎噎地哭。
今日离开刑场后林淳原想将皇帝送回宫,结果这人死活不肯,说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得微服私访一番。
一访就访至深夜,明明酒量差得要死非要闹着喝农家酿的烈酒,结果几口下去就醉成这副德行。
一喝醉就跟小时候一样,话没捋清泪珠子先出来。
林淳只能像从前一样拍着他背轻声哄道:“陛下,先帝和元珍皇后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您这些年做的很好,百姓和乐、风调雨顺,您没有辜负先帝的期望。”
林淳正打算将人扶起来,就见那人睁着一双红彤彤的眼抬头望着他:“老师,你就不想师母吗?”
“……”
这死孩子。
片刻后,路边抱头痛哭的人又多了一个。
皇后带人赶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幕,她忙了一日,晚膳时才知这人上完早朝就出了宫。
暗卫立刻迎了上去:“皇后娘娘……还回宫吗?”
路边的翁婿二人哭着哭着就说起陈年旧事,说着说着就算起账来。
一个后悔引狼入室、把自己女儿连盆带花端走。
一个觉得老师不疼他,小时候一犯错就打手心,防他防贼一样,还在自家院儿墙角放捕鼠器。
驴唇不对马嘴,眼见着要打起来,眼神一对又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皇后气得将地上的酒坛一个个踹开。
“回什么回!嘴给我堵上都拖回林家!”
就这大嗓门,再不关起来明早怕是整个盛京都得知道他们家那点破事。
……
翌日,皇帝先醒。
宿醉后的头痛得他直泛干呕,一勺勺醒酒汤下去脑子也清醒了些。
待看清周围环境,这地儿他曾经来过,冉冉出嫁前的闺房,如今人也在这儿。
他尴尬一笑:“哈,皇后你怎么在这儿。”
“我若不在这儿,你和父亲今日就该露宿街头、成为满京城的笑柄了。”
林江冉放下碗示意皇帝趴下:“我已让青黛通知大伴说你称病不上朝,今日就好好在这儿歇歇,晚间再回。”
她一双手不轻不重在他头上按着,皇帝舒服得直哼哼:“老师醒没?”
“尚未。你也是,父亲年纪都这么大了,还同他瞎胡闹。”
“那行,待他一醒我们就离开。”
他觉得他们短时间内应该都不想见到彼此。
皇帝一向是了解林淳的,这人护短、执拗,而且年纪越大越发爱面子。
林淳醒来时已过正午,听林忠说起皇帝已经离开明显松了一口气。
昨晚太丢人了!
他简单扒了几口饭就往外走,林忠见他一醒来就火冒三丈的样子,心道不妙。
那方向是小姐、公子的院子,公子才从贡院出来,应当不是他,那便是小姐。
他连忙跟上,打岔道:“相爷,去锦城的人选挑好了。”
“嗯。”
先帝已走了二十年,若要查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韦七一案倒是给他提了个醒。
“谁去。”
“霍乘风和段行舟。”
不知怎的,林忠话一说完就觉得自家相爷脸更黑,连忙解释:“霍乘风曾在浮生阁待过,段行舟则是小姐让他跟着去,许是担心霍乘风一个人在锦城没个帮手。”
“我们家如今这么缺人了?”
“相爷,这次随您出去的人几乎一大半都派出去盯梢,之前王家趁您不在悄无声息就闯了进来,我想了想家里总归得有人看着,若是霍乘风他一人去锦城足矣。”
“让段行舟跟着去吧,早日查完早些回。”
无字诏始终是个隐患,幕后之人既然这么设计那定然有用上的时候。
……
“相爷,小姐还没醒。”
小满余光悄悄扫过去,见忠叔望过来又连忙低下头。
她又没撒谎,小姐自昨日回来就睡了足足一日,她中间试探过好几次鼻息,听着呼吸平稳才没叫人。
林淳满腔怒意就这么憋了回去,不上不下,他看了眼紧闭的房门最后拂袖而去。
“相爷,您要不回去歇歇。”
刚醒就到处跑,只怕如今头还疼着。
这架势是要出府?
“不用。我去趟陶家,你把云水院看好了,除了小满几个其余人一律不许靠近。”
果然孩子大了就是不好管,个顶个的有想法。
林忠愕然,小姐这是又“犯病”了?
而屋里的林乔此时冷得有些神志不清,直到小满进来又往她被子里塞了好几个汤婆子才好上些许。
……
“跪下!”
乔乔立刻转头向躲在门后的谢沧澜递去求助的眼神:“师父……”
谢沧澜最见不得她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刚张嘴准备劝两句就被谢颂今瞪了回去。
“林乔。”
“噗通”一声,乔乔老老实实跪下。
两条垂肩麻花辫辫稍缀着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叮铃作响。
五年过去,乔乔比起刚来隐云山那会儿已经长高一大截,跪在那儿像沾着晨露的青禾。
“大师兄,我错了。”
谢颂今对她这副做派再熟悉不过,从前还能骗上一骗,如今他已心硬似铁。
偶有清风拂过帘幔掠起他额前碎发,露出一张久病瓷白的脸:“那你说说,何错之有。”
“……我不该动引魂铃。”乔乔垂着头,见那皂靴离她越来越近,慌忙解释:“我,我就是想吓他们一吓。”
乔乔难得出去一趟,这次谢颂今下山寄信见她实在可怜便带上她一路,可在回程途中不知从哪儿突然窜出一群匪徒。
谢颂今虽有功夫在身,但抵不过身上带着病,渐渐败下阵。
隐云山林密路深、谷底瘴气环绕,就算常年在此生活一旦进去也极有可能走不出来,谢颂今原想带林乔进去躲一阵,结果林乔想也没想就拽下金铃塞进他手中。
煞气肆虐、黑雾漫天,那些人哪儿见过这般场面,只当山神发怒吓得连滚带爬跑了。
乔乔嘴硬道:“就算师兄你识得路又如何,山里的瘴气普通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你。”
“而且我这不是没事嘛。”乔乔拽着他衣摆摇来晃去:“大师兄,乔乔冷,今夜这么晚了不如我们明日再说。”
谢颂今见她还想像从前一样插科打诨混过去,语气冷漠:“我不需要你救。”
“师父千辛万苦救你一命不是让你拿来折腾的,若你往后再不顾忌自己这条小命就别叫我师兄,滚回你林家!”
谢颂今说完将手里的藤条一扔,扯过衣摆就往外走。
门外的谢沧澜对上他的视线,连忙摆手:“不辛苦不辛苦。”
“哎哟多大点事,你看这闹得,孩子还小……”谢沧澜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知道大师兄你本就不想活,当初做那些毒药便是想着哪日干脆将自己毒死,一了百了。”
谢颂今脚步突然一顿。
“三师兄也没那么傻,见着吃的就想尝两口,连他都看得出来你一心求死才总往你屋里转悠,你才有所收敛。”
“乔乔不知道你从前经历过什么,你不说我便不问。”她慌忙抬手去擦落下的泪珠,强忍委屈:“可活着有什么不好,我都不一定活得到你这个年纪。”
“闭嘴!”
“我就是不想让你死,我想你们都好好的,我错了吗!”
乔乔哭得直抽抽,眼泪越发汹涌,顺着下颌淌下将前襟染湿一片。
谢沧澜见她这回是动真格的,连忙将人抱起来安慰,一边往外走一边道,顺带瞪了罪魁祸首谢颂今一眼:“乔乔乖,你大师兄脑子有病,咱不理他。”
“走,咱们去找你三师兄,他这会儿指不定梦周公呢。
乔乔闻言哭得越发大声:“我不要!他尿床,我要师姐!”
谢沧澜哭笑不得:“你师姐还没回我上哪儿给你找去。”
“呜呜呜呜呜呜……师姐也不要我了,乔乔是没人要的小苦瓜。”
哭声震耳欲聋,谢沧澜一脸麻木。
他真不知道这丫头脑子里成天在想些什么,从前养师弟也没这么麻烦啊。
谢颂今看着那一老一少离开的背影,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憋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最后捡起地上的藤条狠狠抽了下自己手心。
随着细密的疼痛在掌心蔓延开,那点气闷才慢慢消散,只余一声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