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姐,我不太懂你。”
韦七揉了揉自己被松绑的手腕,见林乔固执地将鸣岐琴放在她身前,忍不住失笑出声:“你这丫头,我的琴就这么好听?”
林乔今日眼前只覆了层薄纱,她牵过韦七的手轻轻搭在琴弦上:“一日蒙师,终身承恩。”
通灵符微微发热,黄色符纸消失只剩下韦七掌心的红色纹路。
一滴泪毫无征兆落在林乔手背。
韦七目光越过林乔肩头落在她身后那道颀长的黛色身影上,终究没忍住哭出声。
她懂了,懂了这姑娘为何一直如此执着。
“小七。”
“……韩先生。”
虽有师徒之名,韦七却不从唤韩崧师父,只敢尊称一声“韩先生”。
锦城人人都知东郊竹溪里有位避世不出的琴师,而他身边有个丑陋的小丫鬟。
韩先生清雅绝尘,小丫鬟粗鄙丑陋。
云泥之别。
有人曾隐晦劝韩先生换个伶俐标致的,免得损了自身清雅。
韩先生淡淡一笑,斜眼一瞥,收手抱琴留下句“关你屁事”扭头就走。
有人劝韦七遮遮脸上的胎记,免得给韩先生丢脸。
韩先生却说能给他丢脸的只有琴技,于是转头就带着韦七去了城里最好的绣衣阁。
韩先生身边只有琴和那个小丫鬟最值钱。
自己一柜子黛色锦衣,琴却必须用最好的弦,小丫鬟得穿最好的衣物。
十岁以前的韦七活得不像个人样,遇见韩崧后韦七时常觉得自己活在一场美梦中。
韩先生每逢参加宴会回来就会躲在竹溪里缓上足足一个月,嘴里骂那些酒囊饭袋一个月,句句不重样。
一出竹溪里又变成那位少言寡语的琴师。
尤其涉及琴,他总会暴跳如雷。
韦七有时会故意弹错音,便会换来一声“朽木不可雕也”。
韩先生其实只会说这一句话。
每当韩先生露出话痨嘴毒挑剔的另一面时,韦七总会暗自窃喜。
她不必与人争抢,只需静静守在韩先生身边便能独享这份秘密,像散落在梦里的珍珠,唯有她有幸拾起,悄悄珍藏。
韦七以为自己能将那点隐秘的心思一直藏下去,一直做韩先生身后那道影子。
怎么就没藏住呢……
怎么,就没藏住呢……
众人皆被刑场上的韦七吓了一跳。
似哭似笑,状似疯魔。
那送行的少女就静静跪坐她对面,谁也看不明白。
韩崧悄然走至韦七身后,双臂环住哭得止不住颤抖的人,掌心覆在她双手上。
他的气息混着雨雾落在她耳畔,似轻语又似叹息:“小七……为师今日便教你最后一课。”
“铮!”
细雨落在琴身上溅起细小水花,刑场的嘈杂声瞬间被这第一道琴音压下。
初起的琴音如春日流云般舒缓,宛若清凌凌的水波般渐渐往四周铺陈开、穿过层层雨雾落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挑着担子的货郎忍不住放下扁担驻足而听;河边浣衣的妇人手中木杵悬在半空,连衣服脱了手顺流而下都未察觉。
刑场附近的人家将一扇扇木窗推开,顺着琴音飘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天边云雾翻涌,厚重的云层好似都随着这一声声琴音裂开道道缝隙,漏下几缕天光。
林筠握笔的手一顿,看着落在案卷上的暖日蓦地一笑。
算算时辰,妹妹应当成功了吧。
坐在林筠号舍对面的人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浑身镶珠嵌玉,连续三日笔耕不辍已是眼下乌青,见对面那人还笑得出来心中大呼有病!
林乔听得雨势渐小不禁诧异伸出手,只剩些许夹杂着水汽的凉风从她指尖穿过。
“小姐,雨停了。”
人声皆静,只闻草木河川微微晃动声。
琴音清亮如云端雁鸣,醇厚似深谷松涛。
穿林渡水,星河倾泻,昆山玉碎,东海潮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恍惚立于天地旷野之间。
不知是谁唤出了第一声:“《百羽录》!”
那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眼含热泪:“是归云大师的《百羽录》!”
“不对!又不似《百羽录》!”
“阿娘,你怎么哭了?”岳寒雁见皇甫汐泪水直泛忙递上手帕。她从未见娘这般伤心过。
“这就是《百羽录》。”
皇甫汐拭去眼角的泪,她当年七岁已经记事,正是因归云大师一曲《百羽录》,她爹娘才决定开城门迎盛军。
明明调子一样,《百羽录》泣诉哀鸣,道尽人间苦楚。
这首曲子却平和宽阔,多了些安稳,尽显盛朝气象。
“雁雁,你知道对一个王朝来说,什么最重要吗?”
岳寒雁似懂非懂:“百姓?”
“是民心,别担心,你那位齐直讲不会再有事。”
这时,岳寒雁突然惊呼出声,指着窗外褪去灰霾的天:“娘!快看!”
不过瞬息,四面八方的鸟鸣如潮水般涌来,几只离刑场最近的白鹭率先盘旋落下,振翅长唳。
檐下燕纷纷出巢,数不清的绯红绣眼、明黄黄鹂落于俏绿枝头,混着不知名雀鸟的靛蓝和翠绿。
鸣声婉转灵动,鸟鸣与琴声相和,竟成天然的韵律。
围观人群纷纷抬头望向天空,
只见各色鸟雀展翅翩飞的模样好似被风吹散的七彩云霞,翅羽上抖落的的雨珠在阳光下颗颗坠落,宛若星子坠地,
好美……
众人心间皆浮上这一念头,这时他们才惊觉连绵了好几日的细雨早已停止了飘落,云层散尽,澄澈晴空一片碧蓝,甚至隐隐有道虹霞浮在天边。
“老师,这便是你想让朕看的?”
皇帝忽而回神,满眼惊叹,二人立于河边一四面大敞的楼阁上,早将一切尽收眼底:“那丫头是如何做到的?”
“她说全凭天意。《百羽录》由韩崧最后补全,若上天怜他,便允他徒弟借这《百羽录》保全性命。”
天意……
归云大师的名号他听说过,那年他才五岁,自朝阳门一曲,父皇的军队势如破竹、没多久便攻下皇城。
“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人群中又传来一声惊呼。
皇帝抬目远眺,一只七彩鹦鹉衔着嫩绿桂枝穿过群鸟直直朝他飞来,皇帝下意识伸出手,桂枝稳稳落于掌心。
有人那日在刑部见过皇帝,百姓见此异象,先是屏息,随即齐齐叩首高呼:“天降祥瑞,圣德昭彰!天意归心,陛下万岁!”。
皇帝沉吟片刻,指着停在栏杆上那只眼熟的鹦鹉道:“老师,雪团也是天意?”
虽颜色变了,他还是认得出来的。
林淳嘴抽了抽:“乔丫头说劳您亲自跑一趟,说什么也得送您点礼。”
他当时求她换只鸟,她非说没必要。
皇帝把玩着手中的桂枝,百姓齐呼高声传来。
这份礼可真够大的。
“走吧,下去看看。”
——
“小七……”
韦七看着覆在自己手背上那透如白雾的手,心口扯紧般疼,从前她刚被捡回去时,韩崧便是这样手把手教她,教她懂事明理。
多年相处,她自然听得懂他的琴声。
“您是要我原谅他们吗?”
韦七哽咽出声:“可我做不到!”
“我恨,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千刀万剐!”
当初韩崧一走了之,她才意识到就算他不回应她也没什么。
那她就收敛心思老老实实当他徒弟,像从前一样,他做他不理世俗的琴师,而她永远做他身后那个丑丫头。
可那些人将这一切全毁了!
“为师是要你原谅你自己。”韩崧用魂力一点点拂去她脸上的泪,执念已消,金蝶印散,他半透明的魂体泛起细碎的星点,逐渐稀薄:“天地广阔,你还小,你的人生不能只有仇恨。”
韦七不敢回头,触碰琴弦的指尖忍不住发颤,心中藏了多年的委屈还是被她道了出来:“您又要丢下小七了吗?”
“当年小七不懂事才——”
韦七慌忙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声音被泪水呛得哽咽,小心翼翼恳求:“求,求您别离开我。”
“小七,阴阳两隔,能同你道别已是为师最大的幸运。”
恍惚间,似有熟悉的温度覆在她头顶。
韦七已浑身脱力,眼泪还在止不住的流。
“好好活下去吧,就当替为师活下去……”
……
伴随最后一缕琴音,一片雨燕尾羽顺着琴声缓缓飘落,飘向林乔摊开的掌心。
魂力拨琴,天地共鸣。
先生您看,上天也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