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乔出了宫门后并未随喻灵一同归家,而是戴着帷帽坐在云台书院对面的茶摊上。
暮色将至,书院门“吱呀”一声打开,身穿统一青衿的学子们三三两两涌出来,街边摊贩趁此卖完剩下的货物才陆续收摊回家。
晚霞落入他们眼里,倒有了几分烟火气的慵懒。
“多谢仙长助我解脱。”
一名白发宫女站在林乔身侧,她微微屈膝,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她已死了多年,按理说早该消散,但皇宫向来是煞气与王朝气运纠缠的地方,再加上执念颇深,一直以来浑浑噩噩不断重复着生前事,就像被钉在宫墙的阴影里,一次次轮回。
每日睡晚醒早,也见不得旁人休息,皇后夜里睡不着也是拜她所赐。
直至见到林乔,下意识随她走出了宫门。
林乔点点头:“去吧。”
——
云台书院明德斋
学子们已经相携离开,林筠走在最后,路过一棵枝繁叶茂的桂树旁时忽而听得一声鸟鸣。他驻足抬头一望,层层叠叠的树叶被拨开,露出一张圆脸来——是林听澜。
云台书院不准学子们携带家仆,所以每次有什么事,林听澜都靠这招与林筠联系。
他兴奋道:“公子,消息已经传开啦!”
林筠挑挑眉,还挺快,他以为再怎么也得等两日呢。
三个时辰前
清风馆
还在白日里,清风馆就开了门,咿呀缠绵的歌声从那半卷的珠帘下漏出来,路过门口时往里不经意一瞥,便能窥见那群衣袂翩跹的少年,个个年轻俊秀,眉目含情,一个眼神便能勾得人魂不守舍。
然而有个不速之客突然闯进清风馆,站定叉腰:“你们管事的呢!给我滚出来!”
盛朝民风开放,堂中男女皆有,见有人闹事纷纷停下筷箸伸长脖子瞧热闹,四下里短暂安静一瞬,见只是一个普通小厮,突然没了兴致,珠落玉盘声复起。
一粉衣少年生怕惹出大事,小心上前询问:“请问阁下有何贵干。”
小厮将泪一抹,撕心裂肺道:“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害了我家公子,回家闹着连男人都不肯做,竟——!!”
?!!!
竟什么!
快说啊!
吃酒的人被勾起了好奇心,就等着小厮的后话,可偏偏他在这时住了嘴。
粉衣少年一脸茫然,什么叫——连男人都不肯做?
他们清风馆哪个兄弟能有这么大本事?
但……清风馆里的人都是清倌啊。
曾经有贵人想强买强卖,结果被管事的直接扔出去,第二日带人上门找麻烦,又被一群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美艳少年打得半月下不来床,清风馆非但没有关门,生意反而越发好。
旁人见清风馆如此蛮横,再也不敢闹事。
眼前这人倒是头一个。
该不会是谁欠下情债了吧。
嘶——!!
造孽啊!
“冒昧问一句,那位公子姓甚名谁?”
小厮吞吞吐吐不肯说话,只说他家公子熬不住,重病在床,想见那人一面。
这句话像是点醒了在场的某些人,清风馆风雅有趣,有美人相伴却不纵人行淫乐之事,加上背后有靠山,来这儿的非富即贵。
有人突然起身,指着小厮恍然大悟道:“你是王右相家的人!”
那人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恨不得扇自己嘴巴子,忙补救道:“抱…抱歉,我看错了看错了。”
说完直接弃了手里的酒,溜之大吉。
王家可不是他能编排的。
众人不说话,但都心照不宣的互相递了递眼神,尤其还有几个作学子打扮的人,他们知道并未认错。
王家最近不就正有一个突发恶疾的人嘛!
而且那小厮身上穿的衣服和王渊身边仆从穿的一模一样!
个个眼中冒着精光,静待下文。
这时一道娉婷身影倚在二楼:“清风馆可从未招待过王家人。”
粉衣少年听见这声忙松了口气,退至一旁,将路让出来:“秦管事。”
那女子手持团扇,一步一摇拾级而下,露出一截缠着红绳细铃的脚踝,肌肤皓如白玉,轻纱浮动间带起阵阵馨香。
女子走至小厮身前,团扇轻轻点在他肩头:“阁下不如问问清风馆的常客们,可曾见过你家公子?”
女子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慵懒,红唇轻吐:“小兄弟,你……是哪家人派来捣乱的?”
小厮愣愣点头,又摇头,猛地将眼前女人一把推开,瘫坐在地上捂着胸口直泛干呕。
“我家公子特意在清风馆隔壁余英巷置了间宅子,就是为了日日能见得心上人一面,没想到……”
他涕泗横流,一副为主子担心极了模样大声控诉道:“我家公子都为爱自宫了!你们竟不认账,痴情至此,岂料真心错付!”
小厮也不再争辩,扔下那句如平地一声雷般惊人的话便头也不回的跑了。
秦舒愣在原地,手中摇晃的团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王家可就只有一个公子。
自……自宫?
不会是真的吧……
且不说她从未在清风馆见过王渊,主子挑的这些人除了长得好看些,会点舞,那脑子简直就是一根筋,若不是经她多年的调教,清风馆早该改成武馆。
就这样还能勾引人,她秦舒的名字倒着写!
堂内众人酒也没喝完,一个个心满意足离开。
片刻后,
“舒姑娘,那小厮跟丢了。”
“还有……王渊的确在余英巷置了间小院。”
秦舒看着账上客人们多打赏的银两,又气又觉得荒谬,也是这时才后知后觉清风馆这是被人利用了。
秦舒将账本一合:“从今日起闭店不再营业,待主子回来再说。”
……
桂花树上另一处浓密的枝叶动了动,又探出一个头来,正是之前大闹清风馆的小厮,此时已换了身装扮。
方子显提醒道:“公子,清风馆那女管事手段绝对不简单。”
他险些中了那女人的招数,当时只闻到一阵淡淡的香风,再对上那双眼睛差点神志不清,将秘密抖搂出来。
林筠点点头:“你这次做的不错,回去找忠叔开武库领赏吧。”
“多谢公子!”
方子显喜滋滋应道,他惦记武库里一把镶宝石的匕首好久了。
“陶瑞,你做人不要太过分!”
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争吵声,林筠眯着眼远远观望。
那处是明德斋角落,专门用来放置书院中花匠所用工具,这段时日春雨不断,旁边的大水缸中积着不少浑水。
那叫陶瑞的挑衅般抬了抬下巴,不屑道:“楼子穆,你还是这么爱管闲事,你说你喜欢倒腾那些破烂玩意儿就好好倒腾,瞎掺和什么劲。”
话音刚落,陶瑞挥了挥手,他身后三人又将楼子穆一旁那个浑身湿淋淋的人提起来,将他脑袋狠狠按进水中。
“公子,需要我们出手吗?”
林筠紧抿着唇,眼神黑沉沉的,不知在盘算什么。
先帝在时云台书院中的纷争就没断过,自今上容各地举荐寒门学子入学后,恃强凌弱的事情更是只多不少。
林家本属新贵,根基不深,又出了个皇后,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的监视下。
陛下后宫多年未进新人,他们也以此攻讦姑姑嫉妒成性,难为天下女子表率,直到太子渐渐长成,在朝中有了话语权后那些人才逐渐偃旗息鼓。
这些年林家从不敢行差踏错一步,除了母亲偶尔进宫,林家私下几乎不与那兄弟二人往来。
他在云台书院更是宛若隐形人。
但一味避让只会换来恶人的变本加厉,之前若不是乔乔发现徐瑛被埋在院中的尸身,即便祖父能将事情压下去,那也会成为他身上洗不掉的污点。
他这人恰好容不得半点瑕疵。
王渊既然自己找死,毁他名声哪儿能够。
“你们先回去吧。”
林筠叠了叠衣袖,目光平和得像一汪静水,步履沉稳地朝那几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