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合带着剩余的勇士风尘仆仆地赶回老营,老营的力量得到了实实在在的补充,留守族人的心也安定了不少。尔敦首领的精神似乎也因此更好了些,蜡黄的脸上多了几分红润(或许也有药物的持续作用),他大手一挥,决定当晚再次设宴,既是慰劳苏合一行,也是继续款待“尊贵的使者”。
夜色再次笼罩营地,篝火重新燃起。烤全羊的香气、奶制品的味道、马奶酒的醇厚气息,与昨日如出一辙。只是宴席的规模似乎更大了些,气氛也更加热烈喧嚣——归来的勇士们带着一路的疲惫和憋闷,急需酒精和热闹来宣泄。
周大树依旧被安排在尔敦首领身旁的尊位。他看着眼前丰盛(以草原标准)却依旧粗犷的食物,听着耳边越来越响亮的劝酒歌和哄笑声,心中却渐渐浮起一丝异样。首领的病情明显稳定向好,甚至可以说恢复的速度超出了他的预期。这固然是好事,但他最初“治病救人、换取信任与利益”的打算,似乎也因此变得有些……微妙。
首领和部落上下,感念他的“神药”和“神驹”,对他礼敬有加,但除了那虚无缥缈的“神使”名头和在生活上的优待,似乎并没有人提到如何利用琅琊周氏的“秘技”为部落增强实力。
“难道他们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周大树心中暗自嘀咕,抿了一口马奶酒,酒液依旧酸涩呛喉。他开始有些疑惑,这些草原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是真不懂“交易”和“投资”,还是另有打算?
宴席间,尔敦首领兴致很高,与苏合等归来的将领大声谈笑,大口吃肉。他的气色确实好了太多,甚至开始小口啜饮马奶酒,周大树放弃了劝说,他的女儿阿如汗好像也不在意,尔敦首领对“神药”的敬畏似乎也掺杂了更多“理所当然”的意味。
宴至酣处,舞蹈再次上演。依旧是那些健硕的草原女子,跳着充满力量的舞蹈。这一次,尔敦首领只是看着,没有再凑过来问周大树是否需要“暖暖帐篷”。
周大树感到有些疲惫,这具身体终究不如年轻人,连日的奔波、惊吓、应酬,让他只想早点休息。看看天色已晚,舞蹈也接近尾声,他便向尔敦首领和阿如汗示意,自己有些困乏,想先回去休息。
尔敦首领正和苏合说得兴起,只是随意挥了挥手。阿如汗点了点头,眼神平静,吩咐其木格送周先生回去。
回到帐篷,其木格默默地为周大树整理床铺,铺平皮褥,拨旺火盆里的炭火。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低垂着眼睑,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帐篷里安静得只剩下炭火的噼啪声。周大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想到昨晚的荒唐,心中五味杂陈。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压低声音,带着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或许是期待或许是愧疚的情绪,试探着问:“其木格……你……晚上还过来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问得太过直白,甚至显得有些轻佻,像极了那些偷香窃玉之徒的口吻。他觉得自己瞬间矮了一截。
其木格整理被褥的手微微一顿,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就在周大树以为她不会回答,尴尬得想找补两句时,她却几不可察地、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然后加快手上的动作,迅速整理完毕,低声说了句“使者早些安歇”,便像受惊的小鹿般,转身退出了帐篷。
那个微不可察的点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周大树的心湖,漾开一圈涟漪。他躺在床上,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喧嚣,心里竟然生出几分莫名的期待,暂时冲淡了宴席上积累的疑惑和疲惫。
然而,这份短暂的期待很快就被打破了。
帐篷外传来沉重而踉跄的脚步声,还有粗嘎含混的蛮语吆喝声。帐帘被猛地掀开,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苏合那张被酒精染得通红、带着几分蛮横的脸出现在门口。
他显然喝得酩酊大醉,眼神涣散,身体摇晃,嘴里叽里咕噜地大声说着什么,语气极其不善,带着明显的挑衅和不耐烦。周大树虽然听不懂具体内容,但那种被冒犯、被轻视的感觉却清晰无比。
苏合几步跨进来,不由分说,伸出粗壮有力、带着马鞭和老茧的大手,一把抓住周大树的手臂,就要将他从床上拽起来。他的力气极大,周大树这老迈身躯在他手里就像小鸡仔一样,毫无反抗之力,被拖得一个趔趄。
“你……苏合勇士,你这是做什么?”周大树又惊又怒,喊道。
这时,帐篷外又跟进来了两个也是满脸通红的勇士,他们似乎是跟着苏合一起来的,嘴里说着劝解的话,伸手去拉苏合,但动作敷衍,力道轻微,更像是做做样子,并没有真正想阻止的意思。他们的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看热闹的戏谑。
周大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苏合对他的敌意或许有,但另外两人的态度,更像是一种默许甚至怂恿。
他等待着,按照常理,这时候其木格或者阿如汗应该会闻讯赶来,呵斥苏合的无礼,维护他的尊严。毕竟,他是“尊贵的使者”。
可是,时间一点点过去,帐篷外只有越来越近的篝火那边的喧闹,并无其他脚步声。
苏合的力气越来越大,几乎是将周大树半拖半拽地拉出了帐篷。冷风一吹,周大树打了个寒颤,也彻底清醒(了。他不再徒劳挣扎,只是绷着脸,任由苏合拉扯着,走向那依旧火光冲天的篝火堆。
篝火旁,宴会的气氛正到高潮。许多人喝得东倒西歪,大声唱歌,用力拍打着皮鼓。尔敦首领坐在主位,脸色红润,正眯着眼看着场中,似乎对这边的骚动毫无所觉。阿如汗也坐在一旁,火光映着她美丽的侧脸,她手里端着半碗奶茶,目光平静地看着跳跃的火焰,对于被狼狈拖拽过来的周大树,她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随即又移开了视线,没有任何表示,更没有出言制止。
那一刻,周大树只觉草原的夜风更冷。
他被苏合像扔破麻袋一样,按坐在篝火边一个空着的皮垫上。苏合拎起一个酒囊,塞到他手里,喷着酒气,用生硬且充满命令口吻的汉语单词吼道:“喝!”
周围几个喝高了的勇士也跟着起哄,眼神里没有了白天的敬畏,只剩下酒精催化的放肆和一种……看待异类、甚至看待“战利品”般的打量。
周大树握着冰冷的酒囊,看着囊口溢出的浑浊酒液,再环视四周——尔敦首领的漠视,阿如汗的平静,其木格的不知所踪,苏合的蛮横,还有其他勇士或明或暗的戏谑目光。
篝火很旺,烤得他脸颊发烫。
但心里,却一片冰凉。
他们真的尊敬他这个“神使”吗?还是汉族,蛮族之间对尊敬这个词的理解不一样呢?
这看似热闹温暖的篝火之夜,忽然让他觉得无比孤独,且危机四伏。
他仰头,灌下一大口辛辣酸涩的马奶酒,任由那劣质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也试图浇灭心底翻涌的疑虑、失望和一丝隐隐升起的愤怒。
今夜,注定漫长。